第287章 谁的馊主意

会议室里,左睿看着坐在下面的机关干部。他清楚地知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像刘树旺那样,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利益,也要沾到自己的身上。

看到左睿脸上的阴云,机关干部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年轻的镇长,下班以后会和他们打篮球,会和他们在一起打牌——他是坚决反对带任何彩头的,高兴了就贴纸条。这个年轻人,马上就要成为能够决定他们命运的人。

“今天只有一件事情,对享受民政照顾的名单上的所有人进行一次核查!这次核查,必须做到‘三个坚决不照顾’,镇村干部亲属坚决不照顾、不符合条件的坚决不照顾、儿女有赡养能力的老人坚决不照顾!同志们,民政下拨的这笔钱是用来照顾困难家庭的,不能成为某些人讨好他人的工具!这份名单上,有的家庭的确非常困难,但有的却并非如此!有的村干部,房子那么大、家里有轿车,年收入比你我要高得多,还把自己老爹的名字写到上面,这是什么思想?这是特权思想!……”

左睿很生气,他清楚,他在会上说的这些话,肯定会传到刘树旺耳朵里;他也很清楚,刘树旺和铁战国是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铁哥们儿。他不怕伤人,他要把这种歪风邪气给打下去!

桑梓镇的老百姓并不富裕,有的家庭还挣扎在贫困线上,连吃饭都成问题。刘树旺养着几辆大挂车跑运输,年收入几十万,居然会把这些小钱儿看到眼里,这不是特权思想在作怪是什么?

他还记得到刘家村的时候,村里有一个八十多岁的孤寡老人,年纪一大把,一个人住在摇摇欲坠的两间平房里,窗户用瓦楞纸板挡着。炕上连一片席子都没有,一条破烂的只剩下棉絮的褥子,露出棉花的被子,看着让人心酸。可是,任左睿把眼睛瞪得老大,名单上却没有他的名字!

刘树旺的父亲是个老党员,气十足,红光满面,抱着小孙子东家长西家短。他和那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比,哪个更需要照顾?

“什么?!我家老爷子的照顾被取消了,为什么?”刘树旺眼珠子瞪得老大,看着尤建树。尤建树觉得有点发毛,这个货,沾火就着,没缝儿都下蛆呢。惹着这位爷了,他这个副镇长摇摇欲坠了。

“你家哥儿四个……”尤建树的声音很低,一听就没什么底气。

“哥儿四个怎么了?哥儿四个就不能享受照顾了?老爷子干革命那么多年,就享受这么点儿照顾,谁敢说什么?谁举报的?把名儿说出来……”刘树旺怒声说。

“这个……你就别问了。你是干部,应该先人后己。老爷子该有的都给了,过年的东西也不多,还是算了吧。”尤建树说。

“凭什么算了?就算我这儿能过去,老爷子也不行啊!你还不知道老爷子的脾气?说打就骂的主儿。我确实拿这点儿钱不算啥,但好歹给老爷子个安慰是不是?让他觉得干了这么多年,没白干,政府还想着他呢。”刘树旺阵阵有词。

“你就好好劝劝老爷子,今年就算了吧!”尤建树说。

“我可劝不了。我们家老爷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不等我说话把这个事实一摆,他肯定就炸。那么大岁数了,我惹他干啥?要是气个好歹,我吃不了兜着走。那哥儿几个能饶得了我吗?这照顾年年都有,为什么今年就没有了,这也让人想不通啊。”

“想不通也得想。这次拿下来的不光是你们家老爷子,还有好几个呢!”

“***,这是谁的馊主意。这不是让我们为难吗?老爷子还能活几年?这么点儿钱,打发叫花子都不止这些吧!指着这点钱发不了家,我拿这点钱是不当回事儿,但是老爷子心里那道坎儿过不去,要是把我爹气个好歹,这责任算谁头上啊!”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最好还是劝劝老爷子,气大伤身,都这么大岁数了,看开点儿吧!”尤建树的话十分无力,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如果尤建树没记错的话,这老爷子自从刘树旺上台,就一直是民政照顾对象。

“你跟他说去吧,我可说不了。”刘树旺双手一摊,把皮球踢给了尤建树。

尤建树一脸为难,挠挠头说,“领导下了死命令,该取消的必须得取消,你们家老爷子思想做不通,你让我怎么向领导交代呀!”

“照你说的这意思,这是左睿的主意了。这年轻人就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捅这毛儿蛋干什么。原来给的就一直给着,不给的也就别给了,折腾来折腾去,这不越搅和越乱吗?”刘树旺一脸不屑。

“快别说了,领导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那照你说,我们家老爷子本来就不应该领这个照顾了?老爷子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干革命,到头来什么也没剩下。有这么点儿照顾你们还盯着,这算什么事儿啊!”

尤建树不说话了。他能说什么呢?刘树旺他们家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老爷子已经80多岁了,而且是干过革命的。老爷子年轻的时候,还比较低调,年龄一上到七十,反倒没有“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觉悟,凡事都斤斤计较起来。

作为建国前的农村老党员,年年都要领一笔钱。这个没人攀比,谁都心服口服。老爷子干革命那么多年,领不到退休金,更不用说离休金了。领点儿建国前农村老党员补助,这个理所应当。但这老爷子的觉悟这两年似乎没有原来那么高了,哪怕是一点蝇头小利,也非要争个明白。

本来老爷子不属于低保人群,他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家家过得都不错。老爷子看到同村的同龄人,生活困难的都办了低保,非要硬逼着儿子给他办低保。刘树旺拗不过,找了民政所的工作人员,民政所工作人员十分发愁,这完全不符合规定。桑大力任党委书记期间,亲自出出面跑到民政局,费了老大的劲给老爷子办了低保。

就算再为难,尤建树还是亲自找到了老爷子,把这件事情跟他说了。老爷子耳朵有点聋,总算把事情的经过跟他说明白了,老爷子一听,一拍大腿,吼道:“这是哪个王八羔子的主意?这不是缺了八辈子德了吗?看上我们这点儿小钱儿,真亏他想得出来。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的时候,他还不知在哪里钻着呢!我们干革命还干出毛病来了?我打日本鬼子那会儿,子弹“嗖——嗖——”从耳边飞,一不小心就踩上地雷,哪像你们现在,又是吃又是喝,挣的工资一点也不少,我们没赶上好时候,现在老了,这是国家照顾我们的,凭什么要取消?”

“大爷……大爷……您老先别激动,因为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得。”尤建树讪讪地说,“您看政策已经出了,您是老党员,觉悟比别人要高得多,这事儿就算了吧!”

“想让我算了,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这个老不死了,凡事就还较点真。年轻的时候,我们风里来、雨里去、水里闯、火里撞的。现在打下来的江山,让你们去做了,你们吃肉,我们喝点汤还不行吗?这上面给的钱,就是国家给的钱,国家是照顾我们这些人的,凭什么不给我们?”

“大爷,这钱没多少,也就是一袋米一袋面一桶油的事儿。”尤建树笑着是挤出一丝笑容。

“那可不是一袋大米一袋面一桶油的事儿,这可是我们这些老东西的面子。凭什么不给我们?给我们了,就说明国家还记着我们,不给我们吗……那就说明国家已经不想着我们了,把我们这些老东西已经抛弃了,这我们可要个说法。”

老爷子虽然年龄大了,脾气还真不小,说这句话的时候气十足,一点儿也不像80多岁的老人说出来的话。尤建树为难地看了看刘树旺,朝他使了个眼色,刘树旺却假装没有看见,对自己的老父亲说,“爹呀,咱家又不缺这些东西,该算了就算了吧,你看咱家我们师兄弟四个,再加上我姐我妹,这么多孩子,怎么还不给你一袋米面油的事儿啊!”

“你滚蛋去!我都说了这不是米面油的事儿这是面子。村里那几个老哥几个都有凭什么没我的?人家会说,你儿子是村干部,办这点事儿还不容易,你看你不给你办就是你儿子不孝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些农民以能争取到各种补助为荣耀。镇里有什么救济了,如果分不到他头上,那就证明他没有能量,在镇里没有说得上话的人。东西事小,面子事大。

尤建树一直坐到了午,老人的工作也没有做通,只好起身告辞。

左睿没有想到,上午刚刚把人放出去,下午镇政府的院子里就堆满了人。他刚从县里开完会回来,就看到一群人在院子里吵吵闹闹。

一见他走进来,就有人把他认出来了,一个男声高声喊道:“大家快过来。镇长回来了。今儿他必须得跟咱好好说道说道,为什么要把咱们给取消!”

人群“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把左睿围在了间,你一句,他一句,左睿好不容易才听清了,原来就是因为取消照顾的事情。

站在众人最前面的是刘树旺80多岁的老父亲。老头子指着左睿的鼻子,骂道:“听说取消我们的照顾,是你的主意?你还当镇长呢?这种馊主意,你也能想得出来?你也不看看,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多长时间?就算给到我进棺材,还能有几个钱?你们这些当官儿的,把心都当黑了,这点儿钱你也惦记着。”

“老大爷,不是你想的这样。”左睿说。

左睿还想往下接着说,老爷子一挥手,大声说道:“别整那没用的,不是你就不是我想的这样,不是这样是哪样?反正你把我们的照顾取消了,我们就这一个女儿,你得给我们说出道道来,凭什么给我们取消?”

“老大爷,您是刘家庄的吧?你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对不对?”左睿也不生气,笑眯眯的。

老爷子愣了一下,粗声粗气地说:“我就四个儿子三个女儿怎么了?犯法啦?孩子多了就不给我照顾了?这照顾不是冲着我老头子的几个孩子?而是冲着我年轻时候立下的汗马功劳。凭什么你们整天下饭店还拿着工资,凭什么我们连袋米面,都弄不到?”

“您老人家是建国前的老党员,这我知道,上面不是给你拨钱了吗?您没有领到手吗?”

“一码是一码,那个钱是那个钱,那个钱是国家给的。这个米面是镇里的事儿,跟那笔钱没关系。那钱是国家想着我们,国家都想着我们,你镇政府凭什么不想着?一点儿也不关心老干部,就你这样当镇长,当个狗屁!”

老爷子气哼哼的,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左睿无奈的苦笑,摇了摇头:“大爷,这笔钱是照顾困难户的,你说你困吗?”

“我不困难吗?”老爷子反问道,“我家是有几个孩子不假,孩子们过日子也是他自己的,整天照顾我这孤老头子,也花了不少钱,前些日子我住院,弄进去2万多块,那都是孩子们掏的,你说我这心里过意的去吗?米面放到家里,不是省了米面的钱吗?你会算数吗?这点帐还算不过来。今儿你就说吧,这米面给不给我?”

“大爷,这话我不能回答你。给还是不给,得看政策怎么规定的。政策就是硬杠杠。这一点您老人家比谁都明白,您说呢?大爷,一件事情要看怎么去看,您说您觉得心里不平衡,非要这点儿米面,有人还可能这么说呢?说您倚老卖老,说您的儿子们不孝顺,不给您吃的,非要向政府申请救济。您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哪个王八羔子敢这么说,你提出你说出这名儿了,我就问问他。”老爷子摸了一下嘴角的白沫,气哼哼地说,“不管是谁说的,就是这个理儿。您的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我说的对吧?”

“那你的意思,这话是你说的了,是你说我倚老卖老了,我就倚老卖老了你怎么的吧!这镇里,你不给我就是不行。”老爷子把肚子撅起来,朝着左睿猛撞,吓得左睿赶紧扶住了这老爷子,这岁数大了,要有个三长两短,谁也承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