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侯出殡时,阵仗极大。

春老院的洛棠登上二楼,远远看着都惊讶。

如今院中的丫头婆子都不再敢管她,她可以在这看上大半天,可看了一会儿却觉心头空空,相较以往遐想的,自己死了便是一卷草席卷走,与今日所见差别太大了。

她侧了个头,想到昨日谢凤池说未见过卖身契,心思便又活泛起来了。

她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勾搭上谢凤池,在这侯府闭着眼走到黑,另一条则是讨到卖身契,远走高飞。

她敢觊觎前者,盖因世子清和雅正,又看似不通晓她那些旖旎手段,比侯爷还容易勾搭。

从前她担心侯爷没了她留在侯府会受欺辱,可经历了这几天,她冷静下来,发现若能傍上谢凤池,可比相伴风烛残年的侯爷要稳妥!

但这也不是万无一失的法子,谢凤池的孝期只有三年,期间若是圣上夺情,命他早些出孝,更有数不清的高门闺秀想嫁与他,自己若是没能搏到个体面位子,必然还是要吃苦。

后者不同——她讨到卖身契离府,虽是获得了完全的自由,却是必定要吃苦的。

洛棠从前也想过当个清白娘子,如话本里说的,找个情投意合的郎君,平平凡凡过一辈子,可这几年,她看得多听得多了,这样的心思也渐渐淡去了。

姐姐们告诉她莫看那些话本里写的情真意切,那些都是穷酸臭男人写的!

穷酸臭男人自己身无长物,便凭空畅想清白女子不顾外物同他们恩好,何况如洛棠这般娘子过往并不算干净,日子久了终归会被窥出一二,届时等待她们的是什么,想都不用想。

更有甚者想瞎了心,富家小姐爱上穷秀才都敢肖像,可事实却是平贱夫妻百事哀,饶是富家小姐,真低嫁了他们,也未尝都有好结果。

男人都是个只能与你共苦,不能与你同甘的坏心眼。

洛棠对此懵懵懂懂,却有个姐姐笑着说了个故事,大致便是她有个好姐妹自以为识得个两心知的郎君,那郎君家中却无钱,她将自己的赎身钱给了对方,希望对方考取了功名再回来将她带离这地狱,可谁知钱拿走了,那郎君也再也没回来。

既然如此,反正都前途未卜,反正都有可能被辜负,那她为何不努把力,为自己搏出条富贵安逸的路来呢?

唉,昨夜是丢了人,没勾搭到谢凤池反倒自己摔了跤,她日后定会重新好好勾引谢凤池的!

可眼见今日是没机会了,洛棠便往别的方向看了眼。

侯爷的院子与办事的地方相距甚远,加上婆子丫鬟们也不敢限制自己的活动了,她便当即决定去院中先紧锣密鼓地搜寻一番。

若是卖身契真不在了,没个真实票据束缚着她,也好安心,若能被她自己找到,那便当即销毁,更安心!

想到便去做,洛棠避开下人们,轻轻巧巧溜到了侯爷的院外。

此处她熟,跪了两次,哪里视野暴露哪里不易察觉她都看得一清二楚,且今日是侯爷出殡的大日子,宾客自然都会围聚在前厅,由世子招待着,这里几乎无人会来。

却没想到,待她摸进屋里,里面竟早已有人了!

她猛地一震,暗道失策,当即便要迈腿离开屋子,却没想屋中的人比她更慌,猛地转过身,叫洛棠瞧见了一张惊惶的脸。

是个半大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面容俊秀,左边眼角有颗小小的黑痣,穿的是精细的绫罗绸缎,神色却透露着同样在不做好事的惶恐。

“慢着!”

对方声音略显青涩沙哑,似正在变声,更应证了洛棠对他年纪的猜测。

洛棠已被叫住,若还不管不顾逃了,场面就难圆了。

她迅速回忆一遍,确信侯府里除了谢凤池以外没有什么庶子幺儿,而这少年虽然锦衣绫罗,却无下人帮衬,更如此惶惶不安,可见是个身份不高的。

许是某位贵人家中随行的小郎君,自小便不受宠才养的这般性格。

她便打肿脸充起胖子,故意端起一副委屈的样子来:“小郎君怎得这般不会看人脸色!我都不愿揭破你偷闯,你还叫住我作甚!”

她丝毫不提自己也是想偷摸进来的,免得对方要责问她。

要先发制人!

少年语塞,清隽面容微微泛红,他盯着洛棠的脸看了半晌,才低头颤巍巍地行了个礼:“叫娘子费心了,本……是无意的,没想太多。”

洛棠心里松了口气,沾沾自喜地想,果然是个傻的,没问她为何也来此。

她便端着手,自认自己是侯府一员,理所应当迈进屋里:“既然如此,郎君不若告诉我,你在我们侯爷屋中找什么?为何宾客都在前厅,你独自一人在此?”

她身形娇小,容貌瑰丽,哪怕是故意拿捏着,也不显咄咄逼人,反倒叫人觉得是在撒娇,嗲得很。

少年不由盯着她的脸多看了几眼,又很快觉得失礼,低下头结结巴巴道:“没找什么,只是侯爷曾于我有恩惠,如今他即薨,我无法直接来拜谒,只好偷摸着进来,想讨些他曾经的笔墨,以供瞻仰哀悼。”

这话听在洛棠耳中便更顺理成章了,原是个身份上不得台面的,没法去前厅,便只能和她一样……咳咳。

不过她也没将侯府当做自己家,这少年在府中做的什么,与她其实也没什么关系,轮不到她质问怪罪。

少年说完,终于神色懵懂地看向洛棠:“不知娘子又是何人,为何在此……”

话还没问完,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洛棠呼吸一滞,少年也顿时失了颜色,手忙脚乱不知要往何处躲,眼见他都要冲出去了,洛棠倒吸一口凉气!

蠢货,是想直接撞上去吗!外面那些人可不若她这般好说话!可别将自己也扯进去!

想也不想,洛棠伸手便将人拽进里间。

侯爷缠绵病榻让她进来作陪时,她便看到了这里有个大柜子,今日便正好让两人一同躲了进去,迅速将柜门掩起。

呼吸微弱地纠缠在一起,洛棠心跳扑通扑通地透过缝隙朝外看,生怕自己在外间遗漏了什么细节,叫人发现她偷偷来了侯爷的屋里,

便自然留意不到,那被她桎梏的少年瞪大眼,鼻尖几乎要抵住她细嫩修长的颈脖,涌入鼻腔的馥郁香气几乎要将他掀翻了过去!

进屋的是谢凤池,披着孝,一身悄,饶是洛棠都悄然抿了抿嘴唇,暗叹这位世子真是生了副好皮相,被一身白色衬得清丽出尘。

而他身后跟着却是洛棠最害怕的那位姑奶奶。

洛棠的心跳便又加快了,在小小的一方天地中宛若能听得清扑通扑通的声响。

谢凤池进屋后脚步略微顿了顿,随即转身站住,同姑奶奶说话。

洛棠隐约听见,他们在谈的似是谢凤池守孝的事。

大梁重文重孝,父母去世,寻常子女最少要守一年的孝期,而宗室子弟要以身作表率,更守三年。

听闻侯夫人几年前去时,谢凤池就在说亲了,便因此耽搁到了现在,没想刚又有了些动静,侯爷也去了。

洛棠一边听,一边想到这些秘辛,忍不住偷偷笑了出来。

真是命该如此,叫他娶不上妻,凭白要将往后三年便宜在自己手中。

她笑得身子不住地轻轻颤抖,原本便要碰到那少年鼻尖的颈脖便直接抵上了,少女柔嫩的肌肤如细腻的奶冻糕,清凉又香甜,叫对方忍不住轻轻咽了口口水。

屋里的谢凤池听到姑母的急切后,轻声安抚:“姑母莫要为此等小事挂怀了。”

“如何是小事!男子就该先立身齐家,你端方君子,京中无人不称颂,谁家娘子不想嫁与你,怎该白白蹉跎这些时日呢!”

姑奶奶说完,心里也哀伤无力,直言她这侄子可怜,碰上兄嫂相继离世,她怕只怕如今大哥即薨,九卿之首的位子落到旁处,这侄子又无亲家帮衬,在国子监不若以往顺遂啊。

谢凤池却好似未想过这么远,依旧温吞地宽慰对方,言道君子不为外物乱自身方寸,

直说到姑奶奶掩面泣泪,埋怨她大哥把侄儿教得太过正直了,这府里除了那个狐媚外室以外,竟都没个端正丫头能叫她看得上眼,偷偷纳去给谢凤池作通房!

洛棠听在耳里,这下倒未全然幸灾乐祸了,而是琢磨,若是侯府真风雨飘摇了,她怎么办?

可这等大事也不是她愁就有用的,洛棠摇了摇头,大不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对面的少年不知听到了哪一句,若有所思地微微仰起头凝视起洛棠。

洛棠能得安宁侯垂青,自是有她的本钱在,这张脸哪怕在昏暗的厨柜里,也叫人看得清轮廓柔美,细腻地如同能托起光华。

她眉眼中携着抹淡淡的忧愁,纤长的睫毛上像跳跃着精怪,能在男子的心头挑起一汪汪涟漪。

姑奶奶很快便被谢凤池劝走了,洛棠悄悄松了口气,不料本该相继离开的谢凤池突然脚步一转,缓步走进里间。

洛棠的心脏倏地提到嗓子眼,连带攥着少年衣襟的手不自觉用力起来。

谢凤池不该去前厅吗,为何折返进房了?

难不成发现自己了?

不应当啊!

她那会儿才刚进屋,什么都还没来及翻呢!

洛棠脸色一变,极细微地看向少年——难道是这个蠢货留下痕迹了?

她气昏了头,想不通为何自己明明可单纯可清白了,为何却每每都要经历这般捉奸似的现场!

她不满意!

少年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见洛棠瞪大双眼,浑身轻轻颤抖着似是怕极。

饶是如此,她也没松开他。

少年艰难咽了口口水,一边是可能被发现,一边被如此挤压磨蹭着,逼仄之间有些心跳气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