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棠当即皱起眉。

孙允的母亲是孙家的外室, 这少年言语中虽然并未留意到这个问题,可洛棠下意识便抵触起来。

她经历了前面诸多事,早已不是当年唯唯诺诺的小娘子,连着崔绍与霍光都敢直面去呛, 已算是破罐破摔百无禁忌了。

她觉着, 如她这般身世飘零的女子, 就是要像好姐姐一般泼辣,才不会被人轻易欺辱。

于是她不卑不亢地拒绝了对方:“多谢孙小郎君好意, 只是洛棠如今行的端正,若孙家二郎再来,我直接报官便好。”

孙允立刻反应过来:“我并非是要将你当作外室……”

话未说完, 院内传来个年轻男子虚弱地叫喊声——“棠棠”。

院门口的三人都惊住了。

狗三年纪小, 可见多识广,起初见到洛棠又回了江南,还托他帮忙处理些落户适宜时, 不是没想过她与原先那位大官人闹掰了,便想着,若能替她找个可以依靠的好人也行。

没想到, 今日孙允是捅了马蜂窝,叫洛棠直接不悦起来, 更没想到, 洛棠院中竟又多了个病弱的男子。

他看向洛棠的眼神顿时充满钦佩,孙允的面色却有些奇怪。

洛棠则是没反应过来,谢凤池是近日连连高烧,烧傻了吗?

原先千方百计勾引着, 让他叫自己棠棠, 他笑而不答, 如今她身世随时可能被戳破,带来灾祸,他这一声倒字正腔圆……

他又在图谋什么?

自己写了封证词,他当真便不怪自己当日的干脆离去了?

还真有这种好事?

洛棠沉着脸,谢过狗三替她送银钱,又告知孙允今日之事不必挂怀。

她顿了顿,轻声道:“反正,我再过几日便会离开县里。”

“洛姐姐要走?”狗三诧异无比。

洛棠点头,不欲多解释,可孙允却以为是自己家中事务连累了洛棠,当即红了眼连连道歉,洛棠看不得,随口问了下他那个兄长打算如何,孙允思索了下,告知对方,兄长如今还伤在家中,若有动静,他定会来告知洛棠。

洛棠便点了点头。

离开后,狗三不甚乐意地看了眼孙允:“我原来还当你是个读过书的人呢,怎么说话这么没谱?”

孙允看了他一眼,羞赧一笑,却未有应答。

狗三没在意这人的反应,还在叹气:“洛姐姐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她现在一个人出来,就是想靠自己过活的,你哪怕想帮她,也多少注意点言辞,你看看你那话说的,像什么东西啊。”

孙允点头:“是我考虑不周了。”

只是少年人眼中的笑意却不是这般驯服顺从。

夕阳余晖透过窗沿的缝隙落进屋里,江南质朴的屋设上被拂了曾漂亮的霞紫。素白的床帘弯弯垂落两旁,托出了床中央上身□□,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可睫羽却颤动不停的俊美青年。

他似被梦魇着了,瘦削了不少的面庞绷得紧紧,薄唇却有一下没一下地唤着她的小名。

洛棠满脸诧异,还真是他在唤自己。

洛棠将狗三送钱的小布包放到了一旁,轻步走过去。

谢凤池伤得不轻,整个后背全是棍伤,所以洛棠请大夫来诊治过后,给他悉心上了药,又没给他穿衣,而是这么晾着趴伏在**。

这几天,谢凤池一度烧得洛棠已经他要死了,气急败坏地给他换冷帕,灌药,如今眼见他气息顺畅,洛棠的心也稍稍定下来了些。

“棠棠……”

谢凤池似乎感知到身边来了人,极为努力地想睁开眼,可那眼皮有千斤重,他呼吸重了不少,仍是无法从病痛中脱困。

怕也是疯了魇了,才会叫那个高高在上的谢凤池,如此呼唤她。

洛棠瘪了他一眼,净手后替他重新上药。

“棠什么棠,现在叫,晚了。”

你还当你是什么侯爷吗,你现如今,也和我这本来看不上的小女子差不多了。

洛棠忍着鼻酸,上药时故意用了些力气,立刻感觉到男子的身躯在手下微微颤动了瞬。

洛棠赶忙放轻了力气,做贼心虚似的给他吹了吹。

吹完,她一顿,便有些气不愤。

自己何必还如此小心翼翼?这人现在都这副模样了,她还怕什么怕?

洛棠,你得硬气起来!

于是洛棠继续板着脸给他上药,却听得手下的人迷迷糊糊地呢喃。

“别晚。”

非是不晚,而是别晚,似在央求她一般。

洛棠隐约体察出几分不同,可还没来及反应,谢凤池艰难睁开了眼。

他苍白的脸上沁满细汗,被病痛缠绕久了,醒来后甚至红了眼底,往日里这位矜贵的侯爷有多俊美高洁,如今的模样就有多脆弱可欺。

谢凤池不顾扯到伤口的疼,咬紧牙,难掩惊惶地侧过身看向身前。

直到发现,坐在床榻边的人是洛棠,他才安定下来,一瞬不瞬地凝着她,真像魇住了一般。

洛棠的动作顿住了。

“洛娘,我没来晚,对吗?”多日不曾说话,原先那高山清泉般的声音变得十分沙哑,且软弱无力。

问完许久,洛棠都没能反应过来。

她顾不上什么早晚了,只想知道,谢凤池不远千里赶过来,是为了什么?

这一报还一报的戏码,谁是谁错,她究竟还完了谢凤池没有,还是谢凤池欠了她的,洛棠的脑瓜子已经计算不清了,她也不清楚,他们二人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现如今是神志不清,才会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来,等他清醒过来,当真还是这种态度,而非将她重新掳回去,重新惩罚她吗?

见她许久不说话,谢凤池眉头微蹙,没有血色的面庞浮出一抹沉寂晦涩。

随即,他忍不住咳了出来,洛棠眼见,一眼看到他背后有伤口挣开了,鲜血将她干净的被褥染红了。

洛棠当即跳脚:“你快别动了!”

一顿鸡飞狗跳,谢凤池极为艰难地醒了半刻钟,便又昏了过去。

洛棠焦头烂额,没法地趁着天未黑,又悄摸地去了趟医馆给他重新拿药。

心里想着,最后一次,他再折腾,自己绝对立刻就走!

说来也巧,京中剩下的后半程消息终于传到了小县城。

洛棠站在路边,听归家的货郎们打趣着说,圣上醒后,大家都以为安宁侯必死无疑,结果安宁侯严明举证,他后院中的女郎,并非娴妃血脉。

洛棠当即愣在街角,被夏夜的晚风吹凉了半截心肝。

什么,她不是娴妃的女儿?

“六皇子哪肯依呢,他自己都要完蛋了,这不得拖着安宁侯下水?就把从小教养那女郎的老婆子给带了过来,”

“谁知道安宁侯高啊,还攥了不少其他证据,戳着六皇子的心,证明了那女郎是娴妃一个堂妹的私生女,并非是娴妃的女儿!”

“是故,那女子当年也是由顾家的人给送去发卖的,侄女儿长得像姑母,一切都说得通了,反倒是六皇子,为这么个女郎杀了不少人,叫圣上彻底寒了心。”

洛棠拎着药站在路边,只觉得头顶雷声阵阵,似要将她这个西贝货打得现出原形。

“女郎的身份是水落石出,安宁侯也不担责,不过这事儿也没结束,”

从大城镇里打听到京中秘辛的货郎,老神在在地同周围人得意显摆,“光是同那位娴妃娘娘长得相似这一点,就不是什么能善了的事儿了。”

圣上命安宁侯将那女子交出来,安宁侯自是不从,原本都快熄下去的事,因着他这一句不从,叫暮年思妻的天子勃然大怒,借着对方算计摆弄皇嗣的罪名,狠狠打了五十大板,贬为庶人。

“这还是半个月前的事儿了,听说,文人学子在宫外跪了三日求情,也求不回他忤逆圣意。”

“说说,不就为了个女人,这要死要活的,何必呢?”

货郎说完,意外看了眼站在他一旁的小娘子:“哟,这不是替人撰写书信的洛娘子吗,怎得哭成了这样?你替那安宁侯伤心?也是,你们女子最爱为这种情情爱爱的故事感怀了。”

洛棠摸了把眼泪,狠狠瞪了那货郎一眼:“要你管!”

她转身便走,心里想,就是要死要活!要你管!

这一路嚎啕大哭地回去,到了门口,洛棠却止住,狠狠咽了口气,将所有的酸涩都吞入肚腹。

那货郎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她们女子,最爱为这种情情爱爱的故事感怀了,可她才不是那种容易昏头的女子。

与这人在一块的每一日,都是在考验自己的意志与胆量,她从前所图的安稳荣华更是连个边角都摸不到,如今的谢凤池什么都没了,自己更不该同他再有纠葛了。

何况,是他自己说的,她不配得到他的喜爱,那他还自作多情地做这番牺牲给谁看?

定是这些流言在传诵中被艺术加工了,都是骗人的。

只等他再好些,自己就再度躲得远远的,洛棠摸了把泪,咬牙切齿地决定。

可这一想法,在翌日清晨,再度被狠狠动摇。

这些日子因着谢凤池病重,无法将人安置在别处,只好让他睡了自己唯一的一张床。

但洛棠也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贤惠人,她想着,反正两人在一块,除了最后一步,什么亲密事都做了,现如今人也不是什么尊贵的侯爷了,甚至都快残了,她也不担心,便同对方一道睡床好了。

可谁知,安稳了好几日,这日清晨醒来,她却整个人都好似要陷入个温柔怀抱,出不来了。

谢凤池没穿上衣,这是为了他的伤口顾虑,但清晨偎依,还贴着他匀称结实肌理分明的身子,气氛便有些不对劲了起来。

洛棠红了脸,还没来及将人推开,忽然听到头顶传来谢凤池轻轻地抽气。

他动了下,似是扯到了伤口。

洛棠赶忙闭上眼,假装还没醒,他的胸膛擦着她的面庞,叫人忍不住耳中轰鸣。

下一秒,有些许凉意的柔软薄唇轻轻贴在她的额头,脸颊,耳尖。

炎夏的燥热充满全身。

这一番动作好似叫谢凤池废了不少力,他珍重吻了她几下后便不再动作,轻轻趴回原来的位置,不一会儿便传来规律绵长的呼吸,好似不想被发现,不想扰乱她。

洛棠颤颤巍巍睁开眼,凝脂般的面庞早已红得像被晚霞拂过。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故作无知般起床,只有离开洗漱的脚步有些匆忙。

本该睡着的男子却闻声悄然抬眸,虽然面色依旧苍白,深邃眼眸中却露出抹意味深长。

若论当骗子,自然是他更技高一筹。

可谢凤池没有得意多久,这日洛棠出门,他还以为对方中午便会回来,一直等到傍晚,院中都没有再响起那串轻巧的脚步。

他面色沉凝,咬着牙走下床,走到外间,才发现桌上摆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放了足够他再安然度过一个月的银两。

谢凤池的眸色倏然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