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侯是宗室子弟,向来又与圣上感情甚笃,位列九卿之首。:

即薨,圣上大恸,当朝便落了泪,前来侯府吊唁的人便将门槛都快踏破了。

洛棠这几日安静缩在春老院里。

大伙都忙得顾不上她,她却晓得,如今侯府里日日都来不少贵人,她这般身份贸然冲撞了,饶是谢凤池也不好护她,更加会消磨掉他心中的情谊,所以白日定得安分些。

她只得翻着话本又反复多看了几遍。

到了晚上,她却是借口帮忙打点收拾府内,央着李婆子一同出了几次院,显得乖巧又懂事。

上次偷塞李婆子碎银,李婆子本还有些得意,自觉拿捏了个小蹄子,没曾想最后亲眼见到小娘被世子送回府,当即什么心思都没了!

不仅将那半块碎银私下还了回去,更是捏住鼻子毫不敢提两人的勾当,小娘要求什么,但凡不过分的,她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去。

五六日过去,洛棠渐渐摸清了谢凤池的作息规律。

原本除了休沐,谢凤池每日都会去国子监给贵人们授课,如今发丧,头七还没过,便日日在家中,边为老侯爷守灵,边接待来吊唁的宾客。

老侯爷只有他这么一个子嗣,他每日晨起忙碌接待,午时休憩一炷香,随后一路忙到打更才能休息。

洛棠咂舌,世子也不好当啊。

但既然谢凤池如此辛苦……那她不正好可以前去宽慰宽慰吗?

她眼珠子一转,打好小算盘,到了夜里,洛棠又跟着李婆子一同出来了。

乖巧了好几日,李婆子也当寻常,准她一人打点一个院子,洛棠便趁着这个空档,悄然摸了出去。

空手套白狼胜算自然不高,她出了院子还往后厨绕了一道。

她自信洋洋,这几日同后厨的帮工小厮也混熟了眼,对方瞧见她就脸红,讨要一份粥点想必是轻而易举。

等要到了,再弱柳扶风情真意切地送去给世子,不说让他立刻心动,也起码会对自己再多三分情谊吧?

她懂的,妈妈教过,这种看起来端方的君子只需得软磨硬泡,总有拜倒在裙下的一天!

却不想另一头,对她这些日动线了如指掌的谢凤池轻轻笑了一声。

“世子,可就是今晚?”

庞荣一板一眼地请示,明日侯爷便要下葬了,想是要在封棺下葬前,将同椁的人“打点”好。

谢凤池今日穿了身纯白的麻布长袍,发冠也被换成了白布,

数排白蜡幽幽点亮灵堂,他独立堂中,看起来当真是个不占人间烟火的仙人。

“速去速回吧,别叫人发现吓着了。”谢凤池换了根即将烧尽的蜡烛,重新点燃。

“是!”

庞荣拱手,刚要告退,忽听得杜管家在院外匆匆来报——

“世子,大皇子来了!”

谢凤池眼眸一抬,庞荣立刻抽身,又从侧面翻墙一跃,未留下一丝踪迹。

月已上枝头,往常这个时候都无人再登门吊唁了。

院外走进来的青年大刀阔斧器宇轩昂,衣着却是寻常,未见四条龙纹游弋其上,身后也未跟多少人,只带了个把侍卫站到两旁,

谢凤池便知他是私下出宫的。

“谢司业,本宫来迟!”

本朝重文,像谢凤池这般任职国子监的则更受尊敬,哪怕皇子也须得行礼。

谢凤池却不拿乔,他垂眸回礼:“殿下折煞了,父亲九泉之下得知您来探望,定会欣慰。”

“也不尽然,谢侯爷惯来看不太上本宫,只怕这次也是本宫一厢情愿了。”

大皇子受过谢凤池的教导,知道这人滴水不漏,可如今安宁侯薨了,谢凤池日后不可避免要袭爵,有些态度他急着要表明,谢凤池的态度他也想弄清,于是再不遮掩,大大方方将话都说了出来。

谢凤池轻哂,觉得大皇子难得自知之明了一把,嘴上却是往回扯了两句,圆过场面。

大皇子见今日还是探不出什么深浅,悻悻地看了眼棺椁,左右环视:

“怎么,明日都要出殡了,听说我那好六弟还是没来?安宁侯平日最看重他,这不是寒了侯爷的心么?”

谢凤池已经在考虑待会儿庞荣将洛棠带回来,要用什么姿势放进棺椁里了。

若非如今储君未定,眼前的这位也不好怠慢,他甚至想借口遁去,也免得耳舌要参与陪衬,凭白遭灾。

他随心一猜,大皇子今日在宫里必然又和六皇子对上了,所以在灵堂前阴阳怪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消停些。

等临走前,大皇子倒想起正事,略有些意味深长地看向谢凤池:

“三妹听闻侯府出事,在父王面前哭了好一阵,谢司业这孝期怕是不能守全了。”

谢凤池顿了顿,便听大皇子继续道,

“本宫便是来此征询——若是谢司业一片孝心,不愿被夺情,本宫可在父王面前帮忙劝说一二,好教谢司业免被那丫头纠缠不休。”

谢凤池神色未变。

“多谢殿下挂怀,若真有此事,还请殿下务必劝说圣上,父亲唯微臣一子,微臣万不能以儿女情长不顾孝道。”

大皇子当即高兴起来!

他不在意对方究竟是出于何种理由不愿尚公主,但因三公主与六皇子乃一母所生,若是对方从了,那侯府基业与谢司业的门生们心之所向可就说不准了。

“那是自然,谢司业一片孝心感天动地!”

言罢,难掩轻蔑地小声哼笑了句,

“三妹跳脱,惯爱借她母妃名号邀宠,连夺情这种事都想得出,谢司业若是一时心软,以后便就有的受了。”

谢凤池刚要送大皇子离开,闻言微顿。

三公主与六皇子的母妃,便是娴妃啊……

*

洛棠正费力提好食龛,气喘吁吁地走在花园的小道上。

入了秋,不论秋老虎白日怎么嚣张,夜里都轻悄悄伏谧下去,叫凉意缓缓袭来。

她愁眉苦脸地将手换来换去。

也太沉了!

那小厮可真不会做事,只顾着盯着她笑,看都不看将食龛装了个满,也不想想她一个娘子怎么提得动那么多吃食?

再有下次……她便准备好两个食龛,另外一个拿去外面卖掉!

四面都轻悄悄的,除了风便是她的脚步与累喘。

不过晃了个神,盒盖便掉了一片下去,洛棠无奈驻足,俯身捡起。

也是这一低头,叫她突然瞧见身后跟了个黑影!

洛棠猛地直起身,浑身的寒毛瞬间都竖了起来。

是……是什么!?

她的心跳倏地快起来,迈开腿便匆匆往前走,却又不敢作出逃跑的架势,以免那黑影发觉她要开溜,直接扑上来要她的小命。

怎得都没个声响啊!

什么时候跟在身后的?

难不成难不成是府里办灵堂,真惹来了什么鬼祟不成?

总不能是侯爷窥见了她对世子殿下的不轨心思,死不瞑目来索命了吧!

……救命!!!

洛棠终是没按捺住,撒开步子便朝前跑!

庞荣眉头一皱,暗道不妙,脚下当即轻功点起,风驰电掣地袭向洛棠。

眼看那女子侧眸惊恐,即将张口呼救,庞荣手中一粒石子便弹了出去,堪堪击中对方腰背,力道不重却足够将她呼喊的力气断掉——

他记着呢,这娘子是要给侯爷殉葬的,身上万不可有破损。

洛棠只觉得后腰一酸,连带着腿脚乏力,声音也喊不出了。

她一把跪倒在地,食龛也摔到一旁,里面的粥点全部撒了出来。

身后黑影在月光下慢慢遮蔽了她,洛棠想着,她大概是要死了……

可洛棠再度睁眼——

她都没想到自己还能再睁眼!

她猛地从草地上蹿起来,难以置信地搓揉起自己的脸与身子,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活着。

可一旁的草地上,食龛里的吃食狼狈地散落满地,后腰的隐痛也在提醒她,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真的是鬼?”

若是真人,怎会这么一番折腾后,还留她性命!?

“救命……救命啊!”

洛棠粗略抚过全身,确信再无外伤,尖叫着抱住双臂,顾不上满地狼狈,跌跌撞撞地冲向前厅。

前厅烛光通明,惨白的绸布被风刮起,除此以外十分安静。

一身白衣的谢凤池也垂着双眸静静跪坐在厅前,直到少女踉跄的步伐打乱了平静,他才略显诧异地抬起眼。

少女脸上又挂满了泪水,惊恐不安地跪到他身旁拉住他:

“世子救命!有鬼!有鬼在追我!!!”

谢凤池神色一变,下意识朝棺椁看去,

黑沉沉的木料压得紧实,并无差错。

他温声宽慰:“小娘想是看错了,不必如此惊慌……”

不等他宽慰完,洛棠崩溃地打断他:“我没看错!真有鬼追我!”

言毕,谢凤池只觉得眼前青色一晃——

青色是洛棠今日衣裙的颜色。

她掀起衣角,毫不吝啬展露身体,扭过身边哭边委屈:“它还碰到了!你看!可是红了!好疼的!”

谢凤池下意识落下视线,

水蛇般纤瘦的腰肢随着哭泣的节奏一晃一晃地颤动,腰窝处的一片青紫反将少女凝脂般的肌肤衬得越发白皙刺目。

谢凤池微不可查地僵了瞬息。

一炷香前,他赶在洛棠刚刚倒下之际找到了花园里。

庞荣兢兢业业将少女扛起,幸不辱命走到谢凤池身前。

“世子,人拿下了。”

谢凤池沉默许久,一言难尽地问:“还能弄活吗?”

庞荣:“?”

那自然是可以的,本就想着先弄晕过去,再闷死或是缢死,但庞荣不明白,主子最近怎么总是临时变主意?

不过他不会问,主子的话,点头便是。

“那就将她弄醒。”谢凤池冷静地吩咐。

随后谢凤池转身便走,庞荣摸不着头脑:“世子,弄醒后……可要再安排什么?”

谢凤池脚步一顿,目光扫过草地上的食龛与摔出来的粥点,摇摇头。

“不用。”

解释安排得多,便也暴露得多。

既是打算来看他的,他等在灵堂便好。

受了惊吓的人总需安抚的,

他等着。

只是他没想到,为了洛棠等在灵堂,却等到了如今这副**场景。

少女泪眼婆娑,惊惶不安,像被惊扰了生死安宁的兔子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致命的软处全然暴露。

片刻后,他盯着那段雪白的腰,慢慢找回了呼吸的节奏。

谢凤池扭头看向棺椁,面不改色地想,父亲,儿子虽然不孝,却倒也不是怀着这个心思的。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要不干脆还是听爸爸的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