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手的山芋钻入自己怀里, 烫得谢凤池眉眼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她又在算计什么?

眼看赵晟露出愤怒气绝的表情,谢凤池不住怀疑,洛棠或许也不是真的想跟赵晟走,她胆子那般小, 被赵晟囚禁了那么些日子, 自然不会再蠢笨地跟着对方。

她是被逼迫的。

可眼下, 少女瑟缩地抵在自己怀中,最初的怔忪退去, 他也只是冰冷地扯了扯唇角。

他在幻想什么?

幻想她见了他之后满心欢喜,遵从本意地投怀送抱吗?

他可没忘,昨夜她又是如何小心翼翼拐弯抹角想溜的。

不过是现在局势危急, 除了自己, 她没有其他放心可依的人,才不得不过来依附着自己吧?

谢凤池心里一贯通透,越通透澄明, 越冰寒难触,他便那么不为所动地站着,任由赵晟三步化两步走过来。

“安宁侯, 艳福不浅啊。”他说话时咬牙切齿,淬着毒的目光也死死凝着两个人。

洛棠心中慌乱不已, 感觉那视线几乎要将自己的后背戳出个窟窿眼。

谢凤池……谢凤池这傻子, 怎么这个时候不伸手抱抱她了?

快,快将她护住啊!

她难掩惊慌地攥紧了对方的衣料,叫谢凤池察觉出了不安。

他心中便突然又升起抹奇异诡谲的愉悦。

就让她这般惊慌失措地依着自己,对自己给与的庇护患得患失, 也不失为一种缓慢的惩罚与折磨。

他终于笑出来, 淡泊从容地看向赵晟:“光天化日的, 殿下说什么呢?”

光天化日的?

我还没问你们抱在一块做什么呢!

赵晟气急,却也不是真傻,他冷笑着走近两步,紧盯着谢凤池头上的伤,压低了声音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侯爷今天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不在乎了?”

谢凤池终于缓缓抬眸,那被血凝结的睫羽下,是一双没什么暖意的笑眼。

赵晟虽不想承认,但他心中确实惧怕谢凤池……

不仅仅是自己!所有皇子都惧怕他!

年岁不大,看着也和善,却永远似包藏着他们堪不破的深沉念头,偏偏安宁侯一脉向来深得圣心,保不准哪天就会被这人在暗处狠狠捅上一刀。

甚至赵晟偶尔也想过,若谢凤池不是宗室旁支,而是与皇室更近的血脉,他保不准……比其他的兄弟更具有威胁。

可毕竟,他不是。

赵晟沉下性子,看向不远处,他的父王出了营帐,御使大夫和禁军统领正争相同他说些什么,他的目光已然看向这边。

他恨恨地看向这二人,突然退后几步,高声呵斥:“大胆谢凤池!六弟生死未卜,老侯爷孝期也不过才一年多去,你光天化日下竟就敢同女子这般亲昵厮混,究竟将宗室颜面置于何地!”

混乱疲惫的猎场中,所有人的目光便立即汇聚到了谢凤池与洛棠身上,就连正听着属下汇报的圣上也皱眉看过来。

能随圣上一同秋狝的,无一不是京中最顶尖的那搓儿贵人,如今全一同注意到了这边。

大皇子虽然架势夸张,可说得倒也不是没道理,他谢凤池铁骨铮铮,因着老侯爷即薨,连三公主的垂青都给拂了,此刻又恰逢六皇子出事,最要紧的时候, 居然同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在这儿纠缠?

好奇的,幸灾乐祸的,落井下石的,全都等着瞧好戏了,暗处守着的却也无法在这种场合强行护着自家主子。

这场合,当真不妙。

洛棠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赵晟这是气傻了?

他,他竟想着将自己与谢凤池一同毁掉!?

她顿时慌乱起来,谢凤池怎得还不抱住她,还不护着她?

她用只有谢凤池听得到的声音颤巍巍叫着他,一声声侯爷如泣如诉,快救救他们啊……

谢凤池轻轻叹了口气:“殿下言重了,”

他平静如水地回道,“殿下关切胞弟,手足之情感天动地,臣的小娘听闻猎场中有异,心中急切难当连夜赶来,也在情理之中吧。”

众人原本都等着听他如何狡辩,听着听着,下巴各个落地。

安宁侯的小娘,那不就是老安宁侯的……

他们的位置恰就在营地门口不远,此刻也无人敢肯定洛棠究竟是何时来的,换了一波守卫,各自心中没谱,更不敢多言。

而真正心里有数的六皇子,此刻正生死未卜呢。

就连洛棠都怔住,愣愣抬头露出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说,真要与她彻底割断瓜葛,再不相护了?

谢凤池仿佛看不见洛棠的神情,反而认真地询问呆住的大皇子:“殿下借臣身陷囹圄之说,诱骗小娘入营帐,是否早就猜到今日臣确会受伤?早就猜到小娘关心则乱,能被你利用泼脏?”

“胡言乱语!”

赵晟反怒不可遏,无法继续揪着洛棠身份作文章,愤然回道,“她哪是我骗进来的,她明明是跟着你进来的!”

谢凤池淡淡一笑:“殿下若非这么说,臣也没有办法。”

洛棠:“……”

好一个清和雅正的安宁侯,与人吵架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这到底让人如何辩驳,又让旁人信或不信呢?

起码在身后的圣上眼中看来,这个看似莽撞的大儿子,似乎也并不如以往看到的那般没有心机。

这不,大皇子哑口无言后,干脆不与他再说这个,直指洛棠的背影:“那不如当着父王的面,好好审一审你这小娘!”

洛棠惊出一身冷汗,她下意识仰头看谢凤池,又因着不敢漏出面目,叫熟悉娴妃的人看到她的脸,咬着牙重新将脸垂下。

她生怕谢凤池真就顺水推舟将她献上了,那圣上如今也近迟暮,她绝不要再被殉一次……

“好啊。”

谢凤池垂着眼眸,看她心惊胆战的样子,笑出来。

洛棠愣住。

大皇子气红了眼,咬牙上前妄图将洛棠扯开,恨恨笑道:“好,好,那就让父王看看……”

不远处的天子眉头微皱,他近些年身子不好,可今年好似回光返照似的又硬朗起来,清楚地看到他的长子伸手去拉扯谢凤池怀中的女子。

他看不太清那女子模样,但既然谢凤池说这是他的小娘,是谢长昭那个老东西的女人,他还是有些兴趣看看这场闹剧的。

谢凤池同他老子一样,总是这副霁月风光的样子,从年轻到老了都端着姿态,好似全京城就他们一家子最干净似的,连带着将他的几个儿子都比下去。

所以安宁侯府这一家两个男子,终归得在人前漏出些不齿的东西,也叫他心里好受。

不过还没看到那女子的脸,身旁的禁军统领接到手下低声来报,瞬息间变了脸,天子便皱眉朝他们看去。

大皇子正满心怀着毁灭的念头要将洛棠拉出谢凤池的怀抱,洛棠泣不成声,难以置信谢凤池竟就真的不管她了。

他连一只手都不曾给她,只垂着眼眸,嘴角噙着叫她看不懂的笑。

她好似一脚踩空,原本如何被欺辱,被肆意玩弄,都不及眼下这般让她再无底气。

她错了……她现在再去求求他,说她绝不再骗他了,他还会救她吗?

洛棠没等到谢凤池的挽留,却等到了不远处圣上的勃然怒吼——

“赵晟,滚过来!”

上一次龙颜大怒还是从江南的雪灾中探出贪腐案的苗头,赵晟闻声腿一软,还没叫那个骗了她数次的女人遭殃,自己先懵了半截。

他跌跌爬爬地滚过去,被圣上几乎抑制不住怒火,将禁军呈上来的衣服扔到脸上。

“残害手足,本事见长啊!”

那衣服未干,上面还留着水渍,正是禁军在搜查营帐时发现的。

六皇子遇刺时,周边有水渍,水中带着花香,巧的是大皇子屋里有换下来的衣裳,衣裳上有同样的香花水渍。

“父王,冤枉!”赵晟被当头棒喝,立刻想到衣服上的水明明是谢凤池手下那侍卫弄得,马上反驳,

“是安宁侯!安宁侯的人……”

圣上忍无可忍,一脚狠狠将这个儿子踹倒下去,身旁内宦赶忙拦住,哀叹求圣上仔细自己的身子。

可他如何能忍?

还如此不死心口口声声咬着安宁侯安宁侯,除了这个就找不出旁的来顶包了吗!

一个江南贪腐案的设计还不够,这次竟是连着手足也要一起残害!

他如此震怒,反倒是谢凤池更为平静,直言此事确实还可细查,给赵晟求了情,也算抬了抬宗室的颜面,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天子的脸色始终难看。

他看了眼神色清明的谢凤池,突然觉得谢长昭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智多近妖的儿子?

而且谢凤池今日这般不懂事,说话也不下跪?

他不悦,便命令谢凤池将那女子重新带过来让他看看,总不能谢长昭身边的人都叫他不顺眼吧?

洛棠原本松下的情绪重新绷紧。

这次好似真的躲不过了,圣上发话,别说是已经对她毫无怜悯的谢凤池,哪怕崔绍想护她,也得丢掉半条命吧。

谢凤池沉默片刻,看了眼似乎已经懵掉的洛棠。

她卑劣卑微,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一双明艳的杏目早已失了神。

“回陛下,小娘身份粗鄙,未见过今日场面,已失了仪态,为不惊扰圣驾,恕臣难从命。”

垂着头的洛棠一怔。

圣上冷哼一声,左右他也不是真的想看,他就是今日气足了,得往外发。

他便当着众人的面狠狠骂了谢凤池一通,罚他回京后去宗庙里跪上三天。

洛棠看着谢凤池额头的伤,看他半面血,看他垂眸恭敬地谢恩,不知怎的,心像被割了块似的,疼倒是其次,那种伤口被凉风刮过,战栗又割裂的感觉叫她一片混乱。

她不知道这又是不是谢凤池故意的算计,若真是,那也太冒险了。

确实让她短暂地生出了愧疚,生出了恍然难安,他像个疯子,将他们两个人的安危和心思都串在一处,要生同生,要死同死。

他已经,疯成这样了吗?

作者有话说:

是谁的火葬场要来了我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