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棠的东西很少, 只有被崔绍带到驿馆后,托管事娘子替她买的两身衣裳,和些普通胭脂水粉。

崔绍在女子之上是个粗人,对于吃穿用度考虑得不够细致, 洛棠难免会想起将她精心豢养的谢凤池。

可她也知道, 眼下只才叫崔绍同情怜惜她, 与谢凤池之间的关系全然不同,便不能恃宠而骄。

谢凤池……

洛棠摇了摇头, 希望尽快将这人从脑海中忘掉。

她要回京,唯一想做的,只是借着崔绍的庇护, 慢慢讨回卖身契, 再验明身份,与那人真是半点瓜葛都不想再有。

一是怕他,二是顾忌他截了自己想往上爬的路。

她戴好帷帽, 任由崔绍的小厮将她的行李先搬下去,随后缓缓走出去。

这是她这么些天以来头一次出屋,台阶高耸, 她脚上的伤还未痊愈,每一步都有些酸软, 从二楼往下, 好几次险些直接栽下去。

下人们都在外头等着了,崔绍看着她弱柳扶风的身姿在前头摇摇晃晃,心中升起抹说不清的不忍。

再下一次,洛棠刚扶稳扶手, 只觉得身子一轻, 她低声惊呼, 下意识缠紧了将她抱起来的人。

崔绍透过帷帽的纱幔缝隙,看见了少女惊慌又泛红的脸。

“时间紧急,得罪。”崔绍绷着面容,简洁地遮掩自己的逾越。

洛棠不动声色勾起嘴角,声音却颤颤的:“慢,慢些……”

于是崔绍便放慢了步伐。

时间紧急是假的,看不下她如此遭罪是真的,这会儿,他又不合时宜地希望这条楼梯没有尽头。

他吸了口气,觉得自己十分卑鄙。

为免尴尬,他没话找话:

“你既然为查清身份来此,为何不干脆留在广陵,远离是非之地?”

洛棠啜笑了声,千回百转地看向他。

“身似浮萍,若非崔大人伸手搭救,在广陵也难逃厄运。”

崔绍心中满涨。

洛棠伏在他肩头,又轻声道:

“跟着大人回京,不论未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可至少跟在大人身边的时候,大人是怜惜我的。”

崔绍喉咙一紧,只觉得抱在怀中的美人发着烫,烫到他手脚发麻。

“我何时怜惜你了?”他沉声证明。

洛棠难得轻声笑起来,缠着对方的手臂轻轻垂到崔绍胸前,攥住他的衣襟。

“大人如今不正是在怜惜我吗?”

她抬头望着崔绍,透过薄纱看到这人红了耳尖,却依旧绷着严肃的脸,便更如鱼得水,千回百转地拿捏着柔弱天真的语调:

“大人是好人,我心甘情愿跟着大人。”

话音落下,崔绍脚步猛地一顿。

洛棠正以为自己用力过猛,后悔不已地想着挽回措辞,却蓦然听到叫她心惊胆寒的声音——

“崔大人,好久不见。”

谢凤池!

他怎会突然出现在这?

刚刚那些话他都听见了?洛棠猛地缩起身子。

察觉怀中少女突然身躯僵硬,崔绍不免觉得,她当真怕极了,同自己说得那些不像假的。

那谢凤池……

他心头微沉,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老友。

他知道不该如此快便给谢凤池定性,可洛棠的惶恐却是无解的毒,叫他眼盲心瞎,艰难顾不上其他。

他沉目看向坐在楼梯口桌旁的安宁侯世子,对方今日依旧是一副霁月风光的雅正模样,眉目平静,俊美面容不论放在何处,都脱颖而出。

崔绍顿了顿,正声道:“世子,恕下官近日忙于公务,不曾拜见。”

他不经意间的语气带着疏离,跟在谢凤池身旁的庞荣霎时沉下脸。

狭窄的楼梯边,气氛冷凝。

洛棠害怕的几乎哭出来,可她又不敢,因为谢凤池太熟悉她的哭声了。

崔绍很快体察到她的不安,虽自己心中亦觉有些不妥,但终归被怀中柔软的颤抖而搅乱了心神。

若谢凤池真是个伪君子,今日便是他们最后一面,若谢凤池当真霁月风清问心无愧,他事后当洛棠不在,再与对方解释,应当也好理解。

他便与谢凤池交代了几句,打算先行离去。

洛棠还没来及松气,谢凤池一声且慢又将她的心提了上去。

矜贵俊美的世子缓步走到两人身前,垂着眼眸,轻声道:“崔大人或已听闻,我此番前来江南,是与家中小娘同路的。”

洛棠掩在层层衣料中的手指微微攥紧。

幸好她早将自己与侯爷的关系告知过崔绍,否则被谢凤池直接抖落真相,当真要为这场面所不容。

崔绍抬眼,神色平淡:“略有耳闻。”

谢凤池嘴角的礼节性微笑便淡了下去。

他看向缩在其他男子怀中的少女,语气凉了三分:“可惜,我那小娘遭人掳劫,我寻她数日未得下落。”

洛棠咬紧牙关。

寻她数日?

寻来作甚呢,将她身份查明,再枉顾她的意图与生死,将她囫囵送进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吗?

若没见过大皇子,她许还不觉得怎样,见过那般可怕的人,她便知道,进了宫,她就是死路一条!

她要避开这些会给她带来威胁的人。

崔绍感知到她的抗拒,四平八稳回道:“深表遗憾。”

谢凤池眸中厉色涌动,君子皮下的怪物几欲撕破皮囊呼啸蹿出。

他压着胸腔里一次比一次凶猛的跳动,定定看着崔绍怀里的少女,轻声问:“倒是巧了,不知崔大人怀中的,又是何人?”

洛棠当即环紧崔绍,抗拒之意更甚。

谢凤池嘴角的笑险些维持不住,目光如同锋利的刀,恨不得将人一寸一寸剥开挑明。

他知道自己没有认错。

带着所有人马,不停地搜索,虽说心中也曾狐疑崔绍为何会被卷进来,可终归是庆幸的,庆幸她虽爱耍小聪明,却知道给自己找个真正安全的依靠,只等自己前来将她带走。

带走……

谢凤池只觉得颅内阵痛,周身地温度也跟着一点点冷下去。

崔绍自然感受到了洛棠的惶恐不安,他手臂用力,给她更可靠的怀抱,冷声回道:“下官表妹,此次回江南恰好碰上。”

“好一个表妹,竟让崔大人这样铁面无私的人光天化日如此怜惜着?”

谢凤池抿紧了嘴唇,直勾勾瞄向帷帽下的面容。

洛棠颤抖地将脸埋得低又低,重重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崔绍的说辞。

崔绍得了底气,更不满于谢凤池如今的锋利态度,有些信了几分这人原来真有两副面貌,便冷声道:“铁面无私是对犯案者的,若对自己人,自当真诚体贴,这般道理,世子应不用我多说。”

字字都夹着刀枪带棍棒,连洛棠都听着心惊,庞荣更是忍无可忍,径直拔刀。

可跟在崔绍身旁的是大理寺守卫们,原本今日就是回程时,大理寺的人几乎都在此处了,庞荣拔刀,他们自然严以待阵。

洛棠闭上眼,她不想如此的……

她只想平平静静,甚至于偷偷摸摸离开谢凤池,她不想同他闹成这样。

纵使谢凤池对她欺瞒利用,可如此撕破脸,只怕往后再见便是仇人了。

她何德何能与这种贵人结仇?

虽说如今侯府里尚未找到她的卖身契,可这就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刀,谁知那刀什么时候落下来,砍掉她脑袋呢?

两人针锋相对,饶是普通吃茶的路人都察觉出此处气氛不对了,纷纷低头付了钱便奔逃出门,管事夫妇面露惊惶。

谢凤池沉默相看这两人,只觉得无比刺眼,偏偏崔绍却也是同朝为官,且带着护卫,容不得他直接将洛棠从对方怀中拉回。

他今日是来接人回去的,本就没想着带多人来吓到他的好洛娘。

他看着紧紧缩在对方怀里的少女,突然轻声笑了出来。

“真诚,体贴。”

这四个字碾碎在谢凤池齿间,笑得叫洛棠都心生愧疚。

她确是扭头无情了些。

可那又如何呢?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谢凤池有殉葬她一次的心,就能有第二次,若是自己不服从他安排进宫的打算,或是别的地方伺候不满意他了,没准真就一命呜呼。

这人本性薄凉,不论先前如何对待自己,许都是同自己一样,为达目的演绎出来的。

只是自己技高一筹,重择良木,他技不如人,输便是输。

她为自己打算,错不得,没什么错。

错只错在,如今的场面闹得太僵,怕是以后再难相对。

于是她也不出声,只更用力环紧崔绍的脖子,整个人几乎都要埋进对方身躯里。

谢凤池冷冷看着二人亲昵的模样,脑海中只回**着那张明艳娇俏的脸,曾对着自己,一次次甜言蜜语,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敢说。

从身无所依,到倾慕爱恋,再到为他死都甘愿,最后却愿进了别的男人怀里。

偏偏她也很会找,她找的新靠山是自己曾经的友人,如今正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她就这么默许地看着他们俩为他刀光剑影,却只字不言,哪怕给自己一句好声解释。

他头疼欲裂,眼中的情绪便这么一变再变,不知变了多久,才堪堪镇压下去。

庞荣看在眼里,刚忍不住想上前为主子讨回个公道,却被谢凤池伸手拦了下去。

崔绍虽绷着张脸,却也担心谢凤池这般没受过什么挫的天之骄子一时不忿,让两人都下不来台。

只见谢凤池收敛了笑,掩唇咳了几声,放下手后,又变回了他那温润的模样,只是他的眼梢泛着些红。

“当真要走吗?”谢凤池声音沙哑,好似在最后询问,在问崔绍,亦是在问他怀中之人。

洛棠叠在衣袖中的手攥紧了崔绍的臂膀,崔绍沉默须臾,点头。

许久,谢凤池也点点头。

“如此,那就,恭喜崔大人,与亲眷团聚了。”

崔绍皱起眉头不欲再说,正迈步要走,谢凤池又叫了他一声。

洛棠心乱如麻,想着,你到底还放不放我们走了!

“崔大人,佩剑虽好,可斩断硬物后,也须得悉心保养。”谢凤池在二人身后轻声提点。

崔绍下意识侧目朝自己腰间佩剑看去,顿时一怔。

他想起,这剑还是他刚被提点为大理寺少卿时,安宁侯府送来的,剑身为玄铁铸造,乃传世宝剑。

当时他本不欲收,送礼者却告诉他,珍宝都是身外之物,唯有世子与崔绍之友情最为可贵。

洛棠还摸不着头脑,崔绍却知道,这把剑,是他与谢凤池之间的友谊信物,亦暴露了大皇子的细金锁是他斩断的,谢凤池心中清楚明了。

他深吸口气,回道多谢提点,大步迈出。

谢凤池脸上的温和如被拂面而过的风吹散,他看到洛棠露出崔绍怀抱的足踝,看到洛棠缠抱着对方的臂膀,更看到她被崔绍悉心送入马车,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地拉紧了车帘。

他仿若被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

车队离开,两人也走出驿所,庞荣终于忍不住愤怒自发请命:“世子,可须半路动手?”

谢凤池又看了很久那马车的背影,才缓缓摇摇头:“不用。”

庞荣难以置信,奇耻大辱,世子竟就打算忍耐了!?

谢凤池没看他,却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扯了扯嘴角,撑出个挑不出错的笑。

“痴缠追打,好显得我无能,连个人都留不住吗?”

庞荣惶恐低头:“属下绝无此意!”

谢凤池转身朝回走,不知走到了哪条路上,只觉得周围熙熙攘攘,只有他孑然独身,虽是笑着,可那张俊美的面容绝对再称不上温和。

他似也发觉,自己竟连最基本的表情都快控制不住,皮下的怪物撕破了心口的桎梏,狂吼着,咆哮着,要摧毁着眼前所有能看到,能触碰的。

她说过的,她哪里都不去,她只想陪着他。

谢凤池摇摇头,想晃走那些汹涌澎湃的念头,叫发疼的脑子清净下来,想维持着自己的仪容,手掌颤抖间,忽然感受到袖间有什么沉甸甸的。

他顿了顿,将袖中之物取出,剔透的玉钗在太阳光下流光华润。

人来人往的江南石板路上,沿途的年轻娘子无一不为这凝视手中玉钗的俊美郎君驻足,颊飞红云。

她们多半都在想,也不知哪家娘子如此幸运,能得此郎君赠玉钗呢?

谢凤池缓缓将这玉钗藏入掌中,冰冷坚硬的玉刚好够他摩挲,止住他愤怒的颤抖,冷却他咆哮的憎恶。

庞荣刚赶过来,便见主子似乎已经恢复,先前的所有失态都如昨日云烟消散。

“收拾好东西,回京。”谢凤池将手收于袖中,嗓音还有几分沙哑。

他送出去的东西,终该讨回应有的回赠。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缓缓反应)所以,老婆没了……

庞荣:我们侯爷真是个可怜人!!!【哭两包餐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