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无法, 崔绍还是派了个嘴牢的小厮去请大夫。

大夫也是不容易,一把年纪了,大半夜赶来,只看到只露出被子的雪足。

崔绍坐在床边, 一张冷峻面容少有地红着脸:“麻烦大夫了。”

大夫忙不迭低下头点点。

刚若是没看错, 那缠抱在郎君腰际的玉臂, 从郎君怀中散落出的青丝,还有这细嫩的足踝, 想必都是个千娇百媚的年轻娘子的。

那重视些也是理所当然的,大夫轻咳了两声,开始医治起这娘子脚腕上的伤。

崔绍不是没看见那大夫起初的诧异和后面的了然, 他紧抿着唇, 僵硬地任由洛棠蜷在自己怀中。

大夫稍稍碰到她脚上的伤,她便抖一抖,开始清理伤口, 她疼得攥紧他的衣服,叫他隔着衣服也能清晰感受到少女细软的指尖。

药粉洒在伤口上时,她疼得哆嗦, 从崔绍的角度看去,隐在自己外袍中的香肩一颤一颤, 小娘子已然哭了。

可她既答应了自己接受大夫诊治, 便不能反悔,于是哪怕疼哭,也只是一个人默默受着。

崔绍无声地长叹,忍了许久, 终是安抚似的将手搭在了她的后背, 缓缓轻抚宽慰。

半刻钟后, 大夫收好医箱。

“坚持用药,三日伤口便能结痂,只是娘子家皮肤细嫩,若想不留下疤痕,切记不可沾水。”

崔绍谢过大夫,让小厮取来银钱再送人离开。

他全程未动,只为了将原本有些抗拒的洛棠安抚好,谁知洛棠超出了她的预计。

答应请大夫之前,任他百般劝说,洛棠都激烈抗拒,直到他答应不会离开,由她抱着,洛棠才接受医治,且全程没有再出一声反抗。

崔绍神色复杂。

她乖巧得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等人都走了,周围再归寂静,洛棠终于颤悠悠松开了崔绍。

温暖的身子离开怀抱,崔绍初时没反应过来,等看到洛棠端正地坐到他眼前时,他后知后觉,只觉心头如怀抱一样,都空了一块。

“谢谢您,是洛娘失礼了。”洛棠狼狈地抹掉眼泪,强撑了个笑出来。

她眼眶鼻尖都哭得泛红,衬得玉面也格外剔透,像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运动,身上还罩着他的外袍,看上去……

崔绍喉结微动,避开她的目光,竭力做一个正人君子。

“举手之劳,若非洛娘聪慧发出动静,我也不知,殿下竟会如此荒唐。”

洛棠咬牙忍哭,倔强的模样更叫人发自内心的怜惜。

越看越割舍不断。

崔绍火烧似的起身:“你先休息,明日一早我就去找谢凤池。”

洛棠肉眼可见的一怔,一闪而过复杂情绪,被崔绍看在眼里。

为什么是这种反应?

崔绍顿了顿:“可有不妥?”

洛棠忍声许久,轻声颤问:“可以不找他吗?”

“为何?”崔绍皱眉,“你不是同他一道来的江南?我也打听过了,他在找你……”

话未说完,原本已经恢复了些平静的洛棠再度瑟缩了下。

任谁见都知道其中有猫腻了。

可洛棠很快摇头,撑出个笑:“是,是洛棠傻了,那便麻烦崔大人了。”

若她说这些话时没攥紧崔绍的外袍,崔绍真就信了。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他沉着脸走回塌前。

洛棠还想回避,却被崔绍拉住手臂:“你若是不说,就没人能救你。”

洛棠当即便哭了出来:“他,他差点把我殉葬……他骗我!”

这一哭便止不住。

除却不能为外人道的与娴妃相关,她本着自伤八百的气势,将她害怕的全部事由血淋淋地呈给崔绍看,

甚至夸大其词,将原本与谢凤池的关系全部说成是对方的引诱与胁迫,就是为了让他心惊,也求他心疼。

年轻的大理寺少卿几乎瞬间就愣在了原地。

她如此年轻,竟却被安宁侯养过两年……

不仅如此,他蓦然一顿,说不清的愤怒涌上心头:“谢凤池怎能如此!他就不怕……”

不怕……

是了,他怕什么。

洛棠刚说,她是奴籍,是安宁侯从射阳县买回去的奴婢。

本朝律法,主子手捏卖身契,别说殉葬了,便是乱棍打杀了奴婢也不必负责!

只是圣上仁慈,宗室里极少有光明正大殉葬的,以故这风气便没有兴起。

可眼前的洛棠却险险就要为此而死!

他不觉得洛棠会对自己说谎,他正直善良,看洛棠也当如此,且洛棠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一查就能查出殉葬是否属实,所以她也没必要撒谎。

崔绍忍不住咬紧牙关,脑袋里乱的很。

一会儿是难以置信清和雅正的谢凤池怎会如此,一边又想起这些日子查抄的江南豪族,那些光鲜亮丽下也同样埋藏着数不尽的污秽。

他也一度不满谢凤池对于夺嫡之事袖手旁观,对拓宽科举之路也从不上心,如今听着洛棠字字泣血,他恍惚觉得,好似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谢凤池。

竟有如此之事……谢凤池……

崔绍用尽全力才控制好自己的表情,迫使自己冷静,不希望自己的冷肃模样再吓到洛棠。

可眼神转回,洛棠已经跪在他眼前,声泪俱下地请求:“崔大人,求求您了……别告诉世子我在此处。”

她美艳的面庞上写满惊恐无助,外袍在动作间落在腰间,拉紧薄纱,酥山在朦胧雾气中若隐若现。

“我害怕,我害怕不知什么时候,又不知不觉地死了!”

崔绍深吸口气,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奔涌流窜。

为了不显失态,他扭身不看她:“知道了!”

再开口,他的嗓音已经哑得不行,他咬牙,却无法按捺这股欲念,只得仓促吩咐:“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不等洛棠应答,他大步迈出了屋,关门声却轻悄体贴。

洛棠便知,这人面上冷肃守礼,心却是软的,温柔的,不像谢凤池,面上款款温和,可他的心是冷的。

她不能回谢凤池身边。

知道了谢凤池曾想对她做过的事之后,她不觉得自己能将知情的态度隐瞒好,大皇子也不一定会向谢凤池遮掩他已经将事情都告诉了自己。

她没法儿再装作和从前一样爱慕依恋谢凤池,她一定会露馅的。

而自己有了异样,不够乖顺了,谢凤池还会留着自己吗?

留着自己,又是存着什么目的呢?

她摇摇头抿紧唇不敢多想,她不能赌。

身世在此,总有机会再去找,可她却一定不能回谢凤池身边,正好如今有了更端方君子的崔绍,又是朝廷的大理寺少卿,便是她最好的脱身机会!

*

深夜,县东玉带河,河畔的歪脖子柳树旁,老宅里迎来了第二波不速之客。

披着身纯白狐裘的矜贵男人一步一步,从东倒西歪的下人们身畔路过,庞荣浑身紧绷地护在世子身侧,紧随其后跟来的大皇子同样大吃一惊。

“殿下,这会儿可不容再出意外了。”霍长恩皱着眉头道。

赵晟恨恨瞪了眼宅中景象,咬牙道:“不是我干的。”

谢凤池走进屋内,屋子里还留有淡淡幽香,是她惯爱用的香露味。

可看到凌乱的床榻,他的眼眸微不可查的暗了暗。

“世子……”

庞荣本想护着他,提醒他不要再往深处走了,免得还有人埋伏出意外,但谢凤池自顾自走了过去。

他牵起床栏上悬着的那根细金锁,几乎可以想象胆小的少女在这处如何受辱,如何惶恐。

她定哭得很厉害,也不知是否一边哭一边偷偷叫着自己的名字。

赵晟紧随其后冲进来,见到沉默不语的谢凤池,心中没来由紧了紧。

他硬着头皮解释:“就锁着而已,人我没碰!”

谢凤池看他,忽而笑了一下。

这一笑,叫赵晟彻底慌了神,盯住那根断掉的细金锁转移话题大骂:

“这细金锁可是宫里用的,坚硬无比,平凡铁器根本斩不断,若让本宫知道究竟是何人做的,定不饶恕!”

他这声骂,骂得太欲盖弥彰,不过在场也没人想纠正他。

谢凤池手中捻摩锁链,嘴角纵使挂着淡淡的笑,却越发叫人看不透,也更胆寒。

霍长恩担心谢凤池心中不悦,将先前的交易推翻,只得腆着张臭脸过来劝他。

“莫急,既然劫人的未伤下人,也必然没伤那位洛娘子。”

谢凤池默不作声将那根链子放下,手掌已因握得太用力而被勒出了道血痕。

*

阴了几日,天终于彻底放晴朗,立春后的艳阳普照田地,让受了一冬苦的江南重新焕发生机。

崔绍拜托了驿馆管事家的娘子给洛棠上药,自己在驿馆大堂坐等片刻,手下们已经在驿馆外收拾行囊了,他拖延了几天,正是为了避开和大皇子一同上路。

因想着洛棠的请求,他还特意同驿馆管事提点,不要与任何人透露他带回了个娘子。

管事敬畏这位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少卿,不无遵从。

以故,从射阳县回来的这几日,崔绍虽隐有不安,但终归无事发生,且今日就要回京,到了京中,有大理寺护卫以及家将在,他也能更安心。

想到这里,崔绍无奈摇头。

他为何要安心,回了京,又不代表他同洛娘能有什么。

片刻后,管事娘子出来,崔绍便进了屋。

洛棠脚上的伤已经结了痂,见他进来,本还赤着足在观察伤口的少女顿时微红了脸,将衣服翻下盖住雪白的足。

崔绍默不作声,挪开目光。

他守礼地问:“再过片刻就要动身了,你可想好了?”

洛棠咬着嘴唇,迟疑地点点头,似乎是惧怕他心有不满,低声道:“回了京,我不会打搅崔大人,我可以在大理寺或者是大人的宅邸里当一个下人,”

“我知自己是奴籍,行事多有不便,我可以隐姓埋名,不出门,也不去人前……”

“对,对了,大人先前助我与玉山书斋联系上,我已经送了一版文稿过去,虽说还有诸多不足,但我定会好好修改重新誊抄,争取赚得稿费,努力养活自己!”

她像即将被抛弃的猫儿,拼了命地展示自己还有用,值得被疼惜,伤心又哀求地凝望她的主人:

“我不会叫崔大人烦恼的,我任凭您的吩咐。”

猫儿粉嫩又柔软的爪子已经搭在他的心口了。

崔绍几乎就要按捺不住,可他始终克制着,告诫自己,如果自己发了疯,和那些畜生又有何异?

谢凤池的事可以再议,先宽慰好洛棠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他不再接话,深吸口气起身:“好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洛棠转涕为笑点点头。

他们俩都心照不宣地不提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哪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