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凤池与所谓友人聊完后回来, 家将们诉说刚刚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

他牵起洛棠的手,看她发髻上的玉钗。

“丢了就丢了,若找寻时出了意外可怎么办。”

洛棠扮得伤怀:“世子送我的,我自然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

谢凤池忍不住叹了口气, 叫她别这么说, 没什么比她更重要。

洛棠心中苍凉的想, 谢凤池这副悲悯模样,怎么也看不出半柱香前曾与人横眉冷对, 说着生死攸关的话。

就像巍峨浩大的侯府,怎么也看不出,也会有摇摇欲坠的时候。

她如今是真的知道这人有多会掩藏了, 心中的不安更甚, 竟不知往射阳的路还该不该走下。

若是在谢凤池的眼皮子底下,她的身份被查明证实了,不论是何种结果, 最终能变成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她是想飞上枝头,可谢凤池……真能放她飞吗?

纵使艳阳高照处处人声鼎沸,却总叫她觉得觉得虚幻, 不真实,也不知哪一脚踩下去就会成了空。

出了正月, 谢凤池后背上的伤也渐渐愈合了。

前些日子洛棠有意借让谢凤池好好修养为由, 避让了他一段时间,也给自己留了些清净时日好好思考。

得了空,她又从下人口中得知,江南近些日子确实发生了些事。

雪灾时, 江南的世家豪族们贪赃枉法, 在京中来人后收敛了许多, 可来的几位手腕强是强,偏偏证据不足,治也只能治他们个赈灾不力,再往下往深想肃清官场,却苦于缺乏证据,什么都查不出来,叫百姓怨声载道。

洛棠心惊肉跳地想,所谓的证据,莫非就是那日霍将军质问谢凤池的那些?

她赶紧摇摇头。

也是这时,下人来传话,谢凤池请她去房间里有事相告。

洛棠便知道,该来的还是得来。

她这些日子想了很多,不像那天在节会上茫然了,深吸了几口气后,起身迈步。

进了谢凤池的屋,扑面是股淡淡的药香,混着对方衣服上清雅的皂角味,悠悠然然十分端庄。

因着屋里有炭盆,谢凤池坐在桌案前,只在中衣外披着件鹤氅,墨发未束,披散在肩头背后,勾出个清雅病弱的美人模样。

他听到洛棠的脚步声,抬头轻轻一笑。

洛棠的心思便被这貌美晃了一瞬,匆忙换上笑意,软绵绵地绕到世子身旁,下巴抵住他的肩。

“世子今日可又好些了?”她满是关切。

谢凤池莞尔,他怕再不好,他的小宠物便要对他变心了。

不过池今日也不与她打趣,而是点点头,直接柔声告诉她正事。

庞荣找到了先前帮侯爷处理洛棠卖身契的联络人,对方已经动身去到射阳了,只等他们一到,便能立刻找当年的婆子问清状况。

若卖身契有留档就拿走,若没留档,便去查一查究竟是何人所卖,若非戴罪之人的后代,去销个奴籍也非大事。

洛棠怔怔地看着谢凤池:“世子愿替我销了奴籍?”

谢凤池唇角勾得温柔:“可洛娘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洛棠心如擂鼓。

她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可她还是佯装着喜悦,柔情蜜意地笑:“何事?”

“我名谢凤池。”

洛棠怔了怔。

谢凤池抬眉笑看着她,让她唤自己名讳的目的昭然若揭。

他准许她的,越发多,也越发放肆了。

直呼名讳,除却亲密的家人与好友,便是品阶更高的贵人,说破天也轮不到她。

谢凤池对她,难道真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了?

如果搁在一个月前,洛棠还不知侯府状况,也不甚了解谢凤池究竟模样,或许会兴高采烈,现如今她只觉得有些慌张。

她尽力装作欣喜又强行按捺,一双盈盈眼眸横波**漾。

“世子何意,我听不懂,也不敢。”

既然知道谢凤池如今愿意允她更多,她便不真的彻底拂了对方,却也不直接顺了对方的意。

她得慢慢同对方拉扯着,情况不对就立刻松手开溜。

谢凤池看了她许久,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嗯,不敢,那等拿到卖身契了我再来问问。”

他喜爱她同自己撒娇泼蛮,知道她定然已经懂了,在与自己调味,便也不催促。

手中拿着饵,轻轻缓缓地逗弄,想来也会更有趣味。

洛棠红了脸,偷看对方明明在微笑,却觉得端方的世子似乎越要披不住他那层人皮了,有什么张牙舞爪的怪物就在他的人皮下静静蛰伏,等待着自己。

她心中害怕,面上却不敢显,只故意嗔怪地撅了个嘴。

下一秒,端坐着的病美人温柔揽住她的腰,动作已经不似往昔那般生疏,将人轻轻往自己怀中带了一把,吻上她的唇。

春景正盛。

*

又过了几日,官道上的雪清扫差不多,院中东西也收整完毕,庞荣带队护着两人,从广陵府驾车去往下面的射阳县。

因为先前洛棠主动钻过谢凤池的车,这次庞荣便索性也就准备了一架马车,让洛棠心里直骂他看不懂人脸色。

她偎依在谢凤池身侧,不敢将自己的面目朝向对方,生怕不经意间透露出真实的情绪。

她这般拘束小心,反倒让谢凤池窥出端倪。

谢凤池只当她近乡情怯,或者更多的是在盘算如何利用身世再做文章,便也没出声。

她肯定会选一条让她自己最舒服的路,用不着宽慰,而她终归也只能在自己掌中盘旋,没有意外。

他指尖轻轻揉了把她的唇。

可意外不在这处生,也会在别处。

好不容易晴了几日,突然又遇上多云的日子。

洛棠站在谢凤池身后,难以置信看着眼前被大火吞噬过的院落,它的轮廓与记忆中的模样逐渐重叠。

她原本因为前路未卜而心情复杂了半条路,又想着既然来了,终归得撑起脸面。

虚荣在京中无处释放,只有回归这处才能叫她扬眉吐气。

却万万没想到,最后看到的会是眼前的画面。

负责带联络人与谢凤池碰头的家将跪在还没化冻的雪地上,身侧的雪地下漏出被埋了一半的焦土。

对方哑声磕头:“世子恕罪!”

身周无一人敢应声,狭窄的小街外隐约路过些百姓,看到此处围积了这么些人,好奇却不敢靠近。

如今江南似乎处处都隐着危机,世家豪族们担忧被贵人抓住把柄,各个自危,连带着处事手段都干脆狠厉了不少。

不可惹不可惹。

谢凤池静静地看着这处,倒春寒的冷风把他的大氅与鬓发都撩动了几分,他却许久都没给出动静。

洛棠心中也乱的很,原本脑袋都要炸了,这会儿却好似被猛晃了一顿,空****什么都没了。

许久,谢凤池才轻声询问:“何时出的事?”

家将答:“左邻右舍说,是半个月前生的大火,因着此处……特殊,故前后门一直锁着,无人能进入救火,里面的人也都没能出来。”

谢凤池侧目看了眼洛棠。

洛棠毛骨悚然地攥起手掌:“确,确是……妈妈们怕人逃,往日从不开院门。”

可在这个节骨眼,当真是个意外?

谢凤池点了点头:“如此,后来可有清点人数?”

家将又将人员数目一一报上,但洛棠无法跟着确认,毕竟她已经离开了两三年,后来院中是否有人员增减她必然不知。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又感到周围的阴寒漫上了身。

可谢凤池牵住了她,轻轻宽慰道:“所幸你无事。”

洛棠突然便觉得鼻尖酸涩。

她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好似浮萍无依,处处受雨打风吹,周边的同类一个个凋零去,她只能依附于一块不知内里如何的青岩石。

她怕那石头崩殂吞噬她,又怕再来一场大雨就将她从石头上刮去,可到了最后,仍只有这块青岩在呵护着她。

她怆然点头,这些日子以来对谢凤池的畏惧好似因这一场灾难而稍微退却了些,轻轻往对方身边靠了靠,汲取些温度来。

回到客栈,谢凤池轻声安慰起洛棠。

洛棠却也想不通,又惊又吓:“她们平日对自己可好了,总不至于自己将自己烧死。”

谢凤池垂眸沉吟,洛棠脑海里却已绕了许多弯子,诸多不知从何处知晓的消息都糊成一团,叫她忽然大惊:

“不会是,是江南那些贪官,如今要被查证了,为了掩藏证据才烧了妈妈们的院子吧!”

她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当年侯爷便是在江南买的她,那院子里的其她娘子也有不少都入了贵人们后院,这种地方若没个地头蛇护着,怎会如此安稳?

如今东窗事发,那些大人们为了湮没证据,做出杀人灭口的事也不是没可能啊!

谢凤池婉转笑眼看向她:“洛娘知道得到倒挺多。”

洛棠头皮突然发了麻。

她猛地想起,侯爷与江南豪族或有牵扯,是在霍将军与世子的争执时被她偷听到的,她可千万不能暴露了这层!

“是丫鬟们在说,大家都在悄悄说这些,我偷听到的,”

她结结巴巴地解释,见谢凤池依旧笑而不语,心中更慌,

“其实,当年我同几个姐姐都猜测,整个院子或许都是某位大人私下的生意,所以才,才那么说。”

才不是因为侯爷同她的关系,故联想到的如今京中与江南的形势。

她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到底圆没圆过去,连带着慌得眼眶又红了。

谢凤池徐徐叹了口气,将人拉过来,替她抹了抹眼角。

“怎么又哭了,怕成这样吗?”

洛棠不争气地点点头,可不是吗,怕侯爷,怕京官,怕江南豪族,更怕你。

屋子里的灯盏温温柔柔,映着谢凤池俊美却有些无奈的面容。

他看起来温柔的不行,一声又一声地轻轻哄着少女,却在盯住少女咬出了个淡淡牙印的唇后,眼中情愫翻涌。

原本清净时不觉,食髓知味后,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忍不住。

他指尖发痒,便抬起手又摩挲揉弄了下,揉得洛棠委屈无比。

“好了,我会查清,不叫你这么害怕,”谢凤池笑着俯身看她,

“不哭了,等着好消息?”

洛棠便就真的不哭了,还忍不住被他哄得红了脸,情不自禁露了笑。

这人,从长相到谈吐……当真太会撩拨女子的心了。

洛棠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若她真能安安稳稳与谢凤池白头到老,哪怕他骗她,能骗一辈子,想必也是快活的。

谢凤池不是夸海口的人,安慰过洛棠后便去找了庞荣一起探讨,晚食前,丫鬟来告诉洛棠,郎君与庞侍卫一同出去了,娘子一人用饭便好。

等到睡前,谢凤池也没回来。

洛棠没心没肺,紧绷了一整天,沾到枕头自顾就睡了过去。

可睡到迷迷糊糊时,忽然觉得身侧有另一个人的动静与呼吸。

她潜意识里觉得不该是谢凤池,因为那人皮子下面再难测,终究披着君子的皮,不至于招呼不打的深夜来访。

可她实在困,脑袋不清醒,迷迷糊糊勾上对方的脖子,还是低低地吟了声世子。

随即,她听到了个有几分熟悉,乖戾又低哑的呵笑。

作者有话说:

谢凤池:懂了,下次直接来夜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