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侯到了后面,已然半昏半睡神志不清。

洛棠不知这病究竟有多严重,直到侯爷睡去了,她被婆子带回院里,都没能从惊惶中平复过来,连带午食晚食都没能吃进几口,白糟践了侯府的美味珍馐,直到月上枝头,才抵不住一整日的疲惫才沉沉睡去。

而府里另一头,世子所在的立雪院,蜡烛仍燃着。

谢凤池修长十指拿捏,缓缓展开一幅画卷,借着烛光看清了上面女子的姣好容颜。

身侧的侍卫庞荣目光一顿,极为震惊,他却一双凤目低垂如常地,似乎早就猜中。

庞荣便知道了,侯爷屋里藏着的这幅画……世子心里和明灯似的呢。

可他还是纳闷:“世子,既然您已吩咐我私下去侯爷屋内探寻,为何明面上还叫杜管家去向侯爷征询一番?”

谢凤池笑了一声:“总得展露些软肋和野望。”

人若是表面上完美无瑕毫无所求,这样的人不好拿捏,岂不是叫人忌惮?

与其让旁人猜测父亲病重自己将会如何,不如大大方方叫他们看着,自己不过一介庸人,走得平平常常的世子之路罢了。

庞荣听着,却品出了另一层。

世子其实一开始想要的就不是书案卷宗,这些都是掩人耳目的手段,世子真正在意的,就是他手中那幅画卷。

他的主子向来滴水不漏。

谢凤池没有再延展自己,而是随口似的问:“春老院的人如何了?”

“春老院的洛娘子?从侯爷院中出来后好似受了惊,一整日都没甚吃食。”

谢凤池想到那双盈着泪的双眼,还有轻轻一碰便能擦红的凝脂玉肌,似笑非笑地摇摇头,目光重新挪向手中的画卷。

“这才到哪儿啊。”

确实,这才到哪儿啊。

第一天不过是洒洒水的小打小闹罢了,第二日一大早,洛棠还没睡明白,便被婆子一把拽起梳妆打扮。

若非想起来自己身处侯府,她都怀疑是在逃难了!

“李妈妈,今日是又有什么安排吗?”

李妈妈冷笑一声:“有,今日你须得在侯爷屋外跪坐祷告,为侯爷祈福。”

洛棠傻了眼。

这就是富贵人家的规矩?

可不论她是否愿意,最后还是被带去了院中。

侯爷没起,婆子扔给她一卷经书便不再多管了,只时不时过来督促下,谨防小蹄子偷懒。

洛棠没法儿,只好跪在院前老老实实低声颂念起来,想着也好,比进那呛人又怕人的屋子里好。

可昨日没吃上几口饱饭,一大早胃口又不济,只吃了两口粥点,待到日上三竿太阳当空,夏末的太阳也是毒人的,她被晒得后背刺痛,昏昏沉沉。

可她坎坷的命途哟,远不止只受这些磋磨。

就在洛棠心里想,好累哦,我干脆昏过去吧的时候,院外陡然蹦出一声尖锐的恸哭——

“兄长!兄长如何了!!!”

这一嗓子,再犯昏也能被惊醒!

洛棠猛地一振,扭头便见到个华美妇人势不可挡地冲进了院里,杜管家一边劝一边拦,急得满头大汗。

“姑奶奶,您别进啊,侯爷如今病重须得静养,您贸然去了可不是冲撞了吗!”

那妇人提着裙摆怒不可遏:“我回家看兄长怎就冲撞了?”

她一扭头,看到跪在院前发呆的洛棠,脚步蓦然一顿,神色卡在焦急与不悦之间,僵硬地眨了两下眼,似有些晃神。

杜管家匆忙挡到两个女人中间:“是小人说话不周正了,姑奶奶来看侯爷自然不冲撞,只是没个通传,侯爷还未醒啊!”

妇人却不再听劝,一把推开杜管家走到洛棠面前,神色复杂无比将她上下打量一遍,压着怒气问:“那她是谁?她能来得,我来不得?”

杜管家心中暗叹一声遭了灾,怎得今日偏偏就叫姑奶奶回府撞见了呢?

面对着妇人的横眉冷眼,洛棠自觉瑟缩地低下头,身子微微抖起来。

她听见了,这位是侯爷的妹妹,又是个不能得罪的贵人。

可太吓人了……侯府也太吓人了,动辄便将人放在刀尖麦芒上针对……

“这是,是,是侯爷带回来的娘子,年纪小,便多照拂着。”

杜管家捏了把汗,圆了个尚且妥当的说辞。

却不想妇人盯着少女乌黑的发顶,脸色越发沉得像一汪深潭,仿佛随时都能暴起,要了这蒲柳般孱弱的少女的命!

看着这张脸,仅仅是多照拂着!?

呸!

最可怜的便是洛棠了,跪了一上午本就摇摇欲坠,蓦地被如此凌厉的目光盯住如寒芒在背。

所幸很快屋里便来了动静,侯爷醒过来,虚弱沙哑的嗓子头一遭喊得便是洛棠的名字。

洛棠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强忍酸胀的双腿冲两人行了个礼,转身迫不及待地逃去屋里。

妇人更怒,却无可奈何,盯着她的背影恨不得将人钻出个窟窿来!

就外头这场面,还不如屋里呢!

洛棠心惊胆战地走到宁安侯面前,看到对方的脸色似乎比昨日要好些了,她喜极而泣,赶忙将茶水端上,宁安侯却扯了扯嘴角作个笑,摇头拒了。

洛棠便伏在床畔,泪水啪嗒啪嗒落下来,柔柔弱弱地诉起了衷肠。

宁安侯今日脑子里清醒些,看着少女哭哭啼啼,喉头哽咽了几轮,胡**了把洛棠的发顶。

“你终是来了了……”

洛棠心里想,可不是来了吗,一大早就等着了。

不过这场面她熟,妈妈教过,男子若是要同你交心,你更要使出十成力回报回去,假的也动人。

安宁侯听着她细弱潺潺的声音,抬眼看向这张年轻漂亮的脸,蓦地笑了声。

洛棠就有点说不下去——那股凉飕飕的感觉又回来了。

不过没等侯爷又犯病抓着她不放,府里为数不多能救她的正常人终于来了。

谢凤池姗姗来迟,目不斜视地跪拜宁安侯,仿佛压根没看到伏在床边的洛棠对他投来隐隐期盼的眼神,只清声道姑姑来了,正在院外求见。

宁安侯还是知事的,咳了两声后,让世子传话,叫妹妹进来,同时不忘让谢凤池将洛棠先带下去。

洛棠顶着那位姑奶奶夹刀带棍棒的眼神,努力让自己逃跑的姿势不那么匆忙,若不是世子到了院外突然停步,她必定也不会撞上。

“小娘小心。”

谢凤池及时转身,拉住身姿摇晃的洛棠。

触及的一瞬,那夜的记忆不可避免地涌入脑海。

柔若凝脂,细如玉石。

谢凤池很快不动声色收回手,仿佛没有丝毫逾越之心,仅仅是个宽和乐于助人的好世子。

洛棠刚从可怕的境遇逃出来,心绪纷乱如杂草,也没有注意这般小动作,只瑟缩了下站稳。

“多,多谢世子。”

想了想,她又失落地摇摇头,委屈地鼻音都重了:“还有……世子折煞奴了,奴不是什么……小娘……”

外室,连妾都不算。

谢凤池看她低垂的睫毛上还辍着泪,想起她那晚挺着胸膛故作凶狠说自己是侯爷女人的模样,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们二人安静地站在宁安侯的院子里,洛棠猜测等那位大娘子走了,自己还是要进屋服侍的,当即心里又委屈了起来。

她并非吃不了苦的人,往日里服侍侯爷从无怨言,只是如今的侯爷太吓人,不仅仅是容貌差别,更像是换了个人,将从前的温柔儒雅全撕了下来,只剩一双潜藏着复杂浓烈情绪的双眼,直勾勾地锁着她……

还总是十分用力地拉扯她!

她怕痛的……

于是一阵缓和后,她眼珠子动了动,悄悄看向身旁芝兰玉树的世子,扮作了个楚楚可怜的模样。

“世子,侯爷的病……多久能好呀?”

谢凤池目不斜视,轻轻回道:“不知。”

洛棠急了,怎得世子都不知呢?

若是长久这么下去,她怕是比在外面饿死更惨——要被一惊一乍吓死了!

可她也不敢再追问,问多招疑,况且世子虽温润和善,到底是世子,知晓对方身份后,她心里隐约有着忌惮,知道不能过于放肆。

于是她只好忍着委屈,瘪着嘴绷着泪重新伫直身子。

就想过点好日子,怎么这么难啊?

日头大盛,幸而一同“罚站”的还有世子,杜管家给世子送茶时也给洛棠递了一杯,她渴死鬼般接过,又怕举止唐突,只能小口小口地快速吨吨吨下去。

谢凤池听见细微声响,目光微动,借着喝茶的姿势掩住了自己勾起的唇角。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姑奶奶终于出来了。

她没好气地看了眼洛棠,毫不遮掩厌恶,终是挪开视线,和谢凤池说:“你父亲有话与你说,我改日再来找你。”

洛棠死死低着头,作出卑微恭敬的模样生怕被教训,等人都走光,她才终于松了口气,瞧着那位姑奶奶的背影小心拍了拍胸口。

另一边,谢凤池进了屋,明显察觉父亲的状态比刚刚见到的又好了些。

宁安侯躺在床榻上看到谢凤池来了,宛如等到了最终抉择的时候,难得清明地瞪大了眼。

只是他此时看谢凤池的神色已不加遮掩,重新回到了早年看待亲子时的那般冰冷与嫌厌。

他的目光又移向窗外,恰好能看见少女乌黑的发髻。

谢凤池顺着目光看去,听他那一生清和雅正的父亲哑着嗓子说了句,

生未同衾,死应同椁。

谢凤池虽有意外,却也很快平复了下来。

洛棠长了张如此的脸,他父亲如今浑浑噩噩只剩本性,不论先前作得何种打算,能有今天的结果也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