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小雪, 立于立雪院中须臾,侯府的小娘趁着下人们都没注意,悄悄地退了出去。

不过片刻,杜管家恭恭敬敬将醒了酒的小将军请到了院中。

谢凤池在屋内煮好了茶, 馨香四溢。

如此良辰美景——

与眼前这般愚钝莽夫共饮, 属实不会让人有多好的心情。

好在霍光没说什么废话, 简单直入:“那事儿不是赵晟干的。”

“哦?”谢凤池笑看他,“小将军是指圣上决断有误?”

霍光心里呸了他一声。

“圣上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你别想诳我,总之不是赵晟,冤有头债有主, 他被我揍过一顿已经很惨了, 你以后使坏也别盯上他。”

谢凤池嘴角的笑便敛了些:“听你的意思,你知道是何人?”

霍光梗着脖子不说话,喝再多也知道不能将自己抖出来。

外面的烟花炮仗炸得像反贼进了京。

半晌, 霍光又道:“我听到你们府里下人说……小娘子是你小娘。”

谢凤池抬眸看了他一眼。

霍光满脸鄙夷:“你要不要脸啊谢凤池,你比她还大吧,还要叫人娘, 我从来不知你还有这癖好呢?”

谢凤池的笑带了些凉意:“我也不知原来小将军有偷听下人说话的癖好,”

他一转, “小将军要同我说的秘密就是这些?”

霍光懊恼。

他当时在宫门口醉的厉害, 一心只想给赵晟那倒霉蛋解释下,没想到现在清醒了些,才意识到太莽撞了。

怪不得他老子从不让他掌兵呢!

他支支吾吾嗯了一声,谢凤池举盏的手稳当给自己斟了一杯香茗, 随即如饮酒般一口饮下。

“如此, 那便不多留小将军了, 杜管家,送客。”

霍光赫然瞪大眼:“啊,就完了?”

谢凤池略显深意地看着他:“那不然呢,霍小将军是想等我当场给你表演个推理真凶?”

霍光愕然,冷不丁后背一凉。

谢凤池恍若又想到什么,扬首笑道:“倒是忘了知会声小将军,因着家父在广陵尚有些事务需要打理,正月后我便要出趟京。”

霍光本想说管他屁事,可蓦然一顿。

广陵……也是江南,他老子也在江南!

“谢凤池,你不会还要去跟我老头子告状吧!”霍光顿时大惊,怒不可遏地瞪起他。

谢凤池故作诧异:“有什么状能告?且将军是在赈灾,我只是去处置父亲的事务,顺带带上小娘一同去散散心罢了。”

霍光怔住。

谢凤池一身白氅温和宁静地坐在茶座旁,笑容挑不出丁点儿错,吐出的言辞也恭敬客气,却不知为何字字都比战场上的箭更锋利地扎在霍光心头。

眼看霍光被杜管家僵硬地请离,谢凤池嘴角的笑一点一点压了下去。

“霍光……”

谢凤池轻笑了一声,斟酌对方刚刚那翻话的深意。

原是他想简单了,那般蠢货应当是不知晓刺杀内幕的,那霍光是如何知道大皇子是被诬陷的呢?

他慢条斯理地又倒了杯茶,想到庞荣说,那刺客的手法颇为生疏,不似怀揣杀意的,

可他差点掀翻自己的座驾,是为泄愤,

闯入侯府,是慌不择路,

误进了正在沐浴的洛棠的屋……

他饮茶的动作缓缓停住,水里的倒映恍惚浮现出江南女子洛棠的笑面如烟。

那晚他没有逼问洛棠究竟有没有看清刺客的脸,是被她的泪水迷了眼,雪白的身段惑了心,不想叫她受到惊吓后还要努力回忆起不堪的记忆。

可现如今,他还坚持自己当夜的心软是应当的吗?

谢凤池双手托住杯盏,紧紧摩挲着杯壁直指尖泛白。

屋外风雪渐大,斜开了条缝隙的窗台边,未饮完随手放置的茶水凝结覆霜。

*

正月初一,新气象,家家户户迎新年。

洛棠一早也醒了过来,将昨日谢凤池给她准备发给下人们的小红包拿了出来,心疼不已地一一发给来拜年的下人们。

她肉疼的很。

要不是这么多人看着,她可真想把那一部分钱也给藏进自己的小金库啊。

这半年加上昨夜收到的红包,才不过百两银子,搁在平常,紧凑贫寒地过一生也是够了,但若想给自己赎身或者逃离京中,怕是远远不够。

她堆着笑将红包散完,郁闷地回了屋,数了数小金库,再三算计,瘪了瘪嘴又将东西都放了回去,压在她妆奁下方,最不起眼的一层。

外面闹腾得开心,却不知她心惆怅,连着有人进屋都没放在心上。

直到一只手抚上她肩头,缓缓移向她的颈脖。

洛棠一惊,下意识缩起脖子低叫了声。

“洛娘。”

谢凤池轻笑,当她侧脸之际,将一支漂亮玉钗簪入她的发髻。

玉钗水色清澈,是上等佳品,洛棠正对着铜镜,一眼便瞧见。

“世子,你怎么……”她赶忙朝屋外看了眼,才知原来他进来前,已经找了理由将院中人都遣了出去。

谢凤池有颗玲珑心,行事向来滴水不漏。

洛棠笑着轻轻攥住谢凤池的袖摆。

“吓我一跳。”

她桃腮如雪,笑起来时眼中有些许媚意,纯与欲在这张姣好的面庞上浑然天成地相融。

谢凤池垂眸摩挲她的眼角:“洛娘以为是谁?”

“正是不知是谁才被吓住,”洛棠仿佛不好意思地转过身,悄声道,“知道是世子,才不会怕。”

掌心失了脸颊的温度,谢凤池安静下来。

洛棠摸了摸玉钗:“好漂亮,世子又送我东西了。”

“何来的又,”谢凤池跟着轻声笑,

“今早随杜管家清点库房才发现,原给后院裁衣的只是惯例,你平日也不常出门,新衣再多也无用,且女子最喜的应当还是头面上的东西,这才找出这钗子来送你,”

洛棠满心欢喜,还未说话,又听得谢凤池俯下身轻轻拨弄了下发钗,

“这玉钗形貌寻常,用料却好,若是出门在外手头不宽裕,送去当铺能换上一大笔现钱,还不易被追查到下落。”

洛棠直觉这话有些奇怪,不由扭头去看谢凤池。

端方的世子笑容温和,未见一丝不妥。

可她却不合时宜,忽的想到霍光所说的那些,呼吸错了一息。

洛棠不敢露出不安,她别过脸斜倚进男人怀中,抵着对方结实的腰腹,心惊胆战还要故作羞赧地笑。

“才不呢,世子送我的东西,我一样都舍不得变卖,我到哪儿都要跟着世子,”

她俏生生仰起头,眸中水色晃动,“世子不会让我受委屈的,对吗?”

谢凤池勾起唇角,定定地看着她,似乎什么都说了,可确是一字未发。

洛棠心中不安,便起身拉着谢凤池坐下,红着脸主动坐进对方怀中,抱着男子的脖子轻轻靠上。

世子身上清幽的淡香叫她稍微定了定心神,谢凤池不用熏香,这是皂角与他所用墨砚的气味混合,他再有多少暗潮汹涌,表面都是个君子。

她便故意装作没体察出暗潮汹涌。

“世子今日来便是送我玉钗的吗?”

“洛娘以为如何?”谢凤池将手搭在她的腰上轻轻摩挲着,不冷淡,却不似以往偶然会不经意滑落下些。

洛棠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疑心病犯了,哪儿哪儿都不对劲,只好软声软气道:“我以为世子是来偷偷见我,再带我偷偷去快活的。”

谢凤池顿了顿。

他低头看了眼洛棠:“洛娘,我还在守孝。”

洛棠瞪着双无辜的眼:“我知道,我也只想着,去府外,像寻常娘子正月里会情郎一般……吃吃喝喝,花前月下。”

谢凤池看着她,直到将她的脸看红了,才轻轻笑了一下。

“原来洛娘只想要这个。”

洛棠胸膛发热,脸颊也跟着发热:“那,那世子以为呢。”

世子以为你想揣了好处便跑呢,谢凤池淡淡地想,可终是没将话都说出口。

左右都是猜测,左右庞荣还没查个清楚,她如何恣意翻腾,都还在自己掌中。

他垂头轻轻啄了下洛棠的唇:“来便是想送你个玉钗作新年礼物的,顺带告诉你,咱们得提前些时日动身。”

“提前?”洛棠愣了下,“不是说出了正月再出发吗?”

“原先是这么打算的,可钦天监说后面几日南方的雪会小些,适合出行,否则再等大雪,路上会耽搁,你也受罪。”

洛棠便恍然点头:“全凭世子安排。”

待谢凤池走后,洛棠迫不及待将那玉钗取下来,欣喜不已地反复盘摸。

当真是个好东西!

原先侯爷也曾送过她东西,可那些一眼便名贵,诸多据说还是宫里赏赐的,且那会儿她远在城郊,为显得乖巧极少进城,进了城也不好当着丫鬟们的面去当铺,以至于那些东西一直存着不好变卖。

如今看着这玉钗,她高兴之余又始终有些忐忑,

胆小如她总爱将凡事的后果往严重了想,如今世子虽说没对自己露出不满,可言辞间总让她不安——

因着世子也没给她任何承诺。

难道是还没触达到那个地步吗?

思来想去,洛棠还是借着年初一给世子亲手做点心的理由,又摸去了后厨一趟。

她眉目含情,实则忍着肉痛将个红包塞到程四郎手中,情真意切地抹着泪:

“四哥,这半年来多亏有你照拂,世子这趟带我去南边,若查出我确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身份,怕是真要将我扫地出门了。”

程四郎大过年的哪能见她哭,慌了阵脚,忍不住将推开红包,一把握住洛棠的手也红了眼:“洛娘,你别怕,世子若将你赶出去,我,我也定不会让你流落街头的!”

“四哥哥!”洛棠心中翻起白眼,面上却失笑,

“我哪能再这么不知好歹麻烦你呢,只想着,还有几日出发,我这些天将文稿改好,劳烦你再帮我送一趟去玉山书斋,若真成了,也好让我流落在外也能自力更生。”

她善良坚强,叫程四郎红了眼,低头喃喃都是他没用。

洛棠反过来柔声宽慰了他几句,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她最是期盼,这趟去江南,能查出她的身世是娴妃流落在外的女儿,哪怕不能得六皇子的照拂,也能寻去娴妃母家哭诉求个依仗。

她这张脸,连娴妃的亲儿子看了都恍惚伤怀,必然是极像的,加之娴妃当年也确实就在周边附近落过难,那么可能性便很大了。

娴妃已死,三公主又是那般骄纵,老人家怎会拒绝她这么个娇滴滴的外孙女呢?

至多怕她血统混乱,叫顾家里有些人不开心,可给她安个表小姐身份就是,终归是能让她飞上枝头过上富贵日子的。

等到那会儿,不论是谢凤池,是霍光,还是说话不算数总不给她过稿的崔绍,自己都不用再看他们的脸色了。

可若是结果不如意,她自然还是要继续像如今这般费心的,还求程四郎吊着崔绍,也是图这个目的。

她想着幽幽叹了口气,忍不住摸了摸发髻上簪着的玉钗。

另一边将军府里,听闻安宁侯世子不日要去江南的霍光整个人就不舒服得明显了。

想起那双哭红的眼,他心中郁结,总觉得有些不甘。

左思右想,他决定也得一道去!

不想,出门筹备货物当天,他的宝贝小马不知是吃坏肚子还是受了惊,当街将他摔下去。

大夫伸手比画了个数字,道:起码卧床休养半个月。

作者有话说:

大夫:智商低也不建议和聪明人抢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