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洛棠的惊恐防备,崔绍顿了顿,肃容拱手:“昨日匆忙,今日既见,便向娘子道个不是。”

洛棠诧异:“你是来同我道歉的?”

崔绍宛如被掐了喉咙,再不好出一声。

他惯不和娘子接触,贸然撞见,能顺利说出前番话已是极为不易了。

洛棠却是懂事的,见崔绍的确没有再表不悦,便也不继续追问了,收起一身警惕,小声道:“无妨了,世子昨日已说教过我了,我,我大概是,确有不对的地方……”

小娘子嘟起嘴,不再像昨日那般抹泪水。

崔绍当即便松了口气,可原先那股煎熬的感觉又浮上心头——

谢凤池说教过她了?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可崔绍自然不能这么直问,心中便觉得有股轻轻压抑,声音也不由沉了沉:“书斋平日多是郎君们去,顾虑不到娘子喜好,也是不当。”

洛棠便顺杆而上得觉得十分委屈。

“不把真心放在首位也就罢了,连我们想看的话本都不放在书斋……”

眼见洛棠的眼眶又红了,崔绍当即慌了阵脚,佯装镇定道:“也不全是这般,盖因写这些的多是男子,所以也大多按着他们的心意来写了。”

“就没有娘子来写话本吗?”

崔绍一顿。

洛棠似乎意识到了逾越,赶忙又往回缩了缩,小心翼翼道:“对不起,我问多了,想是你也不知道这些的……”

“没有娘子会写这些东西,她们多养尊处优或是忙于相夫教子,写话本的不过为赚些润笔费,有这种本事的自是看不上的。”

崔绍一口气说完,见洛棠神色怔怔,正要问还有什么疑问,却见她突然一振,似乎压着激动小声道:“我能试试吗!”

“……?”

洛棠将捧着的书册竖起来,上面的书名崔绍一看便知,她确是爱看女子视角的话本。

可这本子……又是谁给她买的呢?

“我,我想写……”

“想写话本?”崔绍难得露出诧异的神色,冷肃的面容也随之添上一抹生气。

“对,”洛棠雀跃着的双眸水灵灵的,引得崔绍不由陷在她的笑里,

“不论旁人如何看待,可我喜欢就是喜欢,为了喜欢的东西,总想努力一下!”

暖阳穿破云层,将初冬的严寒驱散些许,这声音好听,说的话也叫人心尖儿一抖。

崔绍静默看着阳光洒在她的笑颜上,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好,你若愿意,写成功后,我可替你交予书斋。”

洛棠大喜过望,旋即又犹豫又羞赧道:“那你不要声张,我怕最后书斋没通过,显得我很没有本事。”

崔绍闻言一动:“世子也不告诉?”

“嗯,不能说!”

洛棠笑起来,直到进了立雪院,嘴角都还是扬着的。

谢凤池见客之后换了身随性的大氅,没进书房里间,而在书架仰头挑著书册,一袭黑发飘飘扬扬垂落在背后,叫刚进来的洛棠恍然以为是个美艳娘子。

谢凤池转身,见到仰头望他的洛棠,短暂怔忪了一瞬。

昨日吩咐了下人打扫院落,几人直到现在都在忙着,想是错过了通传,叫他忽的见到洛棠反应不及。

他以为经过昨夜,洛棠今日不会再来了。

“世子。”

洛棠轻轻地叫了一声,似乎还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压不住心头的欢喜,将怀中书册拿出来。

“多谢世子。”

谢凤池垂眸扫过那书,抿了抿嘴唇:“洛娘喜欢便好。”

得了确认,洛棠将书册珍重地抱回怀中,声音略缓,情意难掩道:“我……很喜欢。”

两人绝口不提昨夜的对话,如同那只是场挥挥就散的雾,放任它安静沉淀在一旁,朦朦胧胧温润舒适,或许当光照到它时便会消融,可在这之前,仍可享受片刻静谧安宁。

静默许久,洛棠好似终是忍不住朝谢凤池小声分享:“世子,我刚刚在花园里见到昨日凶我的人了。”

谢凤池不露痕迹地打量了眼面前的少女。

这种事,他以为她会瞒着自己,虽说也是瞒不住的,片刻后庞荣就会过来汇报,可从洛棠口中亲口说出来的,却会让他体察到些别样的情绪。

就像是亲密无间的两人,将自己听到见到的件件小事都分享告知。

若是单单为了讨好,本不必做到如此的。

他抿了抿嘴唇,勾出一个笑:“你说的是崔绍?”

“对,他说自己叫崔绍,”洛棠笑了下,“他向我道歉了。”

谢凤池笑容未变,眼神里却隐隐夹了抹凉意。

却又听得洛棠慢下节奏,似动容又似高兴地小声附了句:“这是头一次有人向我道歉,托了世子的福。”

谢凤池眼中的凉意渐消渐融。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没做什么。”

“可若是没有世子护着洛娘,便不会有人在意洛娘是否受了委屈,是否需要一个道歉。”

洛棠执着地看着他,随后又似想到昨夜,赧然地垂头笑了笑。

“洛娘知道世子是个好人,心中坚守着您的意愿,”

洛棠在心中唾骂自己,说好的今日只来道谢,终是收不住再悄然放出个小钩子,轻轻慢慢勾向谢凤池,

“可只要世子开口,洛娘什么都愿意为世子做。”

谢凤池几乎瞬间便绷紧了下颌,不让自己露出一丝不妥神色,洛棠也惶惶抬起头,似乎生怕谢凤池听了这话会再有抵触。

可她又想,她也没挑明了说呀,什么都愿意做,为奴为婢也算得,怎么都由她狡辩,谈不上越界。

她便又笑了一下,轻轻行了个礼:“那便不打扰世子了,洛娘告退。”

谢凤池压紧了嗓子,缓缓嗯了一声,洛棠才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地转身离去了。

她今日穿的是件素色的缎面长裙,肩上披了件漂亮的短披,跳跃奔跑的背影远远看去真像只轻盈的蝴蝶。

“什么都愿意……”

谢凤池呢喃着这几个字,深吸了口气,纵使知道这其间蕴含的小心思或非单纯,脑海里却仍蓦然闪回好几个画面……

她与自己贴近、叫浑身的血液都加速涌动的画面。

拿在手中的书不知何时被捏弯了书脊。

庞荣恰好与洛棠擦肩,进了屋后见世子闭着眼不知在沉思什么,却听得谢凤池先开了口:“说吧。”

他虽狐疑世子的声音为何有些哑,却还是站直了身子,将打听到的事情如实告知。

“大皇子今日早朝后确被从兵部调离,安排进了户部,并且口中还叫嚷着霍小将军两面三刀,打了他还算计他,”

“霍小将军则直接被霍将军关了禁闭,可这也没人妨碍京中传言,是霍将军不看好大皇子,特意让小将军下手失了分寸。”

谢凤池蓦地笑了一声,庞荣恍若未闻地眼观鼻鼻观心,两人对于这件事的原委十分清楚却一字不提。

庞荣顿了会儿,低声道:“听闻圣上的身子确实越发不好了。”

谢凤池睁开眼,默然点了点头。

庞荣正要继续汇报,门房来报,姑奶奶来了。

想也是该到了,早朝上发生的事儿关乎户部,她接到消息便来找谢凤池是应当的。

只是经历了上次的事,姑奶奶这番来的架势低调了许多,见到谢凤池后说话也直接了很多——

“凤池,我弄清楚了!”姑奶奶压着眸中的复杂,攥紧衣袖颤抖道,

“当年娴妃不是简单病死的!”

谢凤池上次分别,有意无意让姑母借着京中女子的圈脉去暗暗打听当年之事,这般一齐接到消息,心中也早有准备。

“皇后早逝,后位空悬,娴妃得宠,当年生完三公主,圣上便允了她三个月的省亲,”

姑奶奶吸了口气,轻声道,

“可我当时也记得,本该是还未到时候,她家中人却频频传信娴妃见景伤怀,又多求了几个月,前前后后,竟是挨了十个月才回的京。”

谢凤池眸色一顿:“确定?”

“确定,”姑奶奶语气中甚至透了抹悔恨,

“若非当年你父亲与圣上私交甚笃,替她也说了几句话,怕是圣上根本不会同意!”

随即,她恨恨道:“我说当时怎得圣上疏离了你父亲一阵,还是最近打听,我才知晓有这么回事!”

谢凤池却听得安静。

父亲当时是在京中求的情——那便不算是他设想的最差的结果。

“娴妃最后病死便与此有关?”

姑奶奶点头:“她回来后,圣上见了面,又自然恢复恩宠,可当时太后却不甚满意,甚至于太后都怀疑六皇子并非圣上血脉!”

谢凤池哑然,突然想起,如今圣上吊着一口气不肯立储,或许也有这几分不确定在其中吧。

可他又确实爱极了娴妃,否则光凭着怀疑,六皇子都活不到今日。

“是也是,娴妃后来生了病,恰逢西南边动乱,圣上日理万机顾不得后宫,”

姑奶奶吸了口气,更低地说了句,

“那后宫里的事,不就是太后说了算吗?是也是,娴妃薨了,圣上这么些年都念念不忘,盖因当年留着遗憾呐!”

谢凤池握着青瓷的茶杯,指尖重重地摩挲在杯壁上。

姑奶奶将这事打听清楚,左思右想,最后满心复杂地看着谢凤池:

“那丫头的身份我也不细究了,如今圣上情况不好,她若是真能进宫为六皇子加码,日后……你便是有从龙之功了。”

姑奶奶身子微倾,迫切地问他:“你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吧?”

谢凤池沉默地看着手里的杯盏,回忆一开始——

他其实什么都没想。

若说想了什么,大概只有,父亲这位外室当真不甚聪明,连人都没看清便胆敢将他扑在**了。

他后来让庞荣再去查探,发现他父亲当年确是调查过洛棠的身世,可也不知是线索断了还是被人刻意隐去了,他父亲查到一半便放弃了。

安宁侯是个什么样的人,谢凤池心中清楚,连他都查不出,那旁人自然更难查出,所以如今的洛棠便可当做真是个干干净净的,除却来历低微,她与宫里丁点儿干系都没有。

不论自己如何想,将她送进宫,似乎才是最好的选择。

昨夜那场雾,终归是要消散的。

姑奶奶走后,庞荣低着头进来又陆续说了些旁的,包括今早洛棠与崔绍见到的事。

只是崔绍毕竟身份不同,庞荣没能靠近听得清,大致也是道歉并聊了些话本的内容,他如实告知了世子。

谢凤池静静听着,神色始终平平,末了,庞荣随口问道:“杜管家刚刚问属下,小娘若是身子好了,可还要继续教导规矩?”

谢凤池的眉头微微蹙了一瞬,可也就是一瞬,很快便恢复如常。

“教吧。”

他秉持着一贯的平静,沉默许久又道:“换个温和些的来,免得又叫她称病偷闲了去。”

作者有话说:

大实话花絮:

洛棠:现在就是处在一个还不知道要被人卖了正喜滋滋觉得勾引到人的时候!

谢凤池:有点舍不得,但我知道自己是要干大事的人,对,我是狗【微笑】

姑奶奶:赶紧把祸害送走啊!!!!!

崔绍:她对我笑了,还和我有小秘密了,她对我有意思吧【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