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棠发了一夜汗,又昏昏沉沉睡了几天,一身病气终于退去。

推开窗才发现步入了初冬,院里的枝叶上覆着冰寒的露水,以手触之已结冰霜。

听闻世子今日受了圣上召见,一早便入了宫,洛棠偷听丫鬟们满心期待地猜测,圣上怕是要准备让世子袭爵了。

袭爵……

洛棠怔怔地想,距离侯爷薨了已经好几个月,世子都要袭爵了,她却还始终当着个不伦不类的前侯爷外室,甚至连卖身契都没找出来销毁。

她长长叹了口气,弱柳迎风地回了里屋,实则却是紧张地找出一张纸条,心跳加速地数着上面提到的日子。

便是今日。

那晚陈大夫塞给她纸条的时候,她惶恐得紧,以为这位看似和蔼的老爷子难不成也对自己有什么不轨心思?

那可不行,她要换也不能再傍一个老的了……

等到无人时她打开纸条,才发觉,竟是霍小将军托人递进来的纸条!

纸条篇幅有限,霍光只提了他听说洛棠受了委屈,遭天杀的谢凤池不做人,本月十五让洛棠想办法出府去到城东的纳海楼,他会救洛棠出城——

她是真没猜错呀,这位小将军……确实不太聪明的样子。

也不想想,她不见踪影之后,世子就查不到她踪迹了吗?

递纸条的,纳海楼的,哪怕用她的脑子也能想到如何顺藤摸瓜地去找,且哪怕她真如愿离开侯府了,她的卖身契可还在这儿呢,真要她低着头去过苦日子吗?

真就一腔热血拯救落难少女了……

可洛棠也不灰心,反倒有些得意。

看来她也不是没本事嘛。

勾不到世子是世子的问题,有人愿意上钩,便是她对男人还是有吸引力的。

眼看这条路是铁定走不成的,却给她想了个新的法子——

霍光对她刮目相看,连带着私奔的法子都能想到,若是自己换个方向,引他越陷越深,主动要给自己赎身呢?

亦或者,都不用他想到这茬儿,自己用些心惹他心疼宽慰,索到金银珠宝,不就可以自己给自己赎身,再拿着钱财远走高飞了?

从前她是没往外想那么多,如今既然被她瞧见了机会可能,定是要顺杆爬的。

洛棠当即合掌,勾引世子那么艰难,不若先一边勾着,一边再辟蹊径。

谢凤池回府,见到的便是洛棠面色苍白,却坚定地等在前厅的场面。

“世子。”

见他来了,洛棠端起手臂,用前些日子学到的姿势,拘谨又周正地行了个礼,旋即又抬起眼,目光盈盈地凝着他俊美沉寂的面容,渴望能看出那夜留下的情绪。

院中绿植皆枯槁,她一头乌发简单挽了个飞仙髻,素色衣裙穿在她身却如月华凝辉勾勒出颀长曼妙的曲线,叫人眼前一亮。

谢凤池不动声色将人全部扫量一遍,收回视线温温一笑。

“小娘身子好了?”

洛棠听着对方四平八稳的声音,心中不无失望,只道那夜果真是自己的癔症,却还是扮了个坚强的笑:“多谢世子挂念,还为我请了大夫,我已经好多了。”

“如此甚好。”

谢凤池假装没看出对方眼中的试探,没听出语气里的失望。

洛棠咬紧嘴唇,往前悄悄靠了一步:“可还是有些手脚发虚,怕是……这些日子受不住妈妈们的教导的。”

谢凤池眼眸微动。

他想到了那夜洛棠抱着他撒娇求饶,明明是喊错了人,却叫他如今听到妈妈两个字就忍不住记起那温热的唇瓣与柔软的臂膀。

他放轻了声音:“那小娘想如何?”

洛棠便故意期期艾艾地先看他一眼,很快又委屈地垂下头:“不学应是不行的……那,那便先以阅览女德为主,可好?”

可好?

若是在国子监,有贵人偷懒耍滑这么问,谢司业定是要说一句,不可。

可现在这里是侯府,对面站着的是他千娇百媚的小娘。

“……好。”

洛棠忍不住笑了出来,抬起眼角便是媚态天成。

谢凤池看着那笑颜,不由跟着笑出来:“可这类书籍,府内并无,小娘便要再等等了。”

“无妨,”洛棠好似生怕再拖延几日,会让人觉得她真再得寸进尺,小声道,“我可以自己去买的……不,不会很贵,我听闻城中有家书斋,里面的书很便宜,”

她顿了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谢凤池,“若是世子需要,我也可以替您也买些回来。”

谢凤池唇角微敛。

他自然知道是哪家,也知道自己并不缺书。

可她求得那么小心翼翼。

谢凤池沉默半晌,最终缓缓点了点头:“好,不过再出门,须得戴好帷帽。”

洛棠面色微红:“自然。”

“小娘手头可有银钱?”谢凤池又问。

洛棠自然想说没有,可前面才说了可以替谢凤池也买点,这会儿说没有,便显得虚情假意了很多,只好忍痛点点头:“有的。”

“那便自己收点好,”

他垂下眼,长久凝视洛棠懵然却漂亮的面庞,笑道,“你是侯府的人,自然该用侯府的,待会儿去找杜管家说一声便好。”

洛棠一顿,随即忍着喜笑颜开,嘴角险些压不住:“多谢世子!”

她果真就是喜欢世子这种温和又善解人意的君子,虽说开窍迟钝,可本性便是如此讨人喜!

只是她不好真一口气拿太多,虽说她眼馋这些能给自己赎身的银钱,却也知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先前两人之间的隔阂似乎也若有若无的被抹了去,放在心上左右只会让自己不痛快,既然谢凤池不再避着她的接触,她也不会再提,免得叫人再想起来。

眼见洛棠开开心心走了,谢凤池面色不变,转头叫庞荣去找几个人跟上。

庞荣欲言又止。

世子今日去宫里,虽说众人猜测是圣上要提点袭爵的事了,可出了宫世子却只道并无瓜葛,只是聊了些家常,不要多想,庞荣就明了,世子不愿让人知道,定是圣上又以什么拿捏住世子,将袭爵的事往后延了。

谢凤池见他没动,忽的一笑:“怎得,要我去?”

庞荣连忙摇头,可终究忍不住低声问道:“世子,为何您不先多关心自己,而要在洛小娘身上如此下功夫?”

谢凤池静静看了他一阵,看得庞荣心里七上八下觉得好像触了什么禁忌,还没来及开口解释,谢凤池自顾自地打断了他:“算了,我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庞荣赶忙解释自己并非不愿,谢凤池充耳不闻,挑了匹好马,在洛棠还未至玉山书斋之前,便已到了书斋对面的纳海楼。

他进的是雅间,点了壶茶水可静坐一下午,窗户对面就是玉山书斋。

而好巧不巧,他掀开窗幔的一瞬,侧边窗户里恰好露出坐在另一边雅间的客人面庞——

霍光。

谢凤池指间微顿,将窗幔轻轻放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朝玉山书斋的方向看了眼。

楼下,侯府的马车正迤迤然到达,素色衣袍的洛棠戴着帷帽,缓缓下了车。

她透过半透明的纱幔,动作极小地朝左右看了看,没见到霍光。

沉吟片刻,洛棠便让车夫与丫头们等在外面,她自己进书斋看看便好。

她并非什么高阁闺秀,在这般场所倒也不至于拘束。

大梁重文,譬如书斋之类的地方向来人多,洛棠小心着挤到里面,心中却有些不安定。

她没有直接去纳海楼,为的是端起些态度,显得自己并非是他霍光抛出枝子便可亲近的娘子,也好让后面的发展顺着自己的想法来。

男人,太容易得逞,以后是万万不会珍惜的。

且若是真出了什么纰漏,自己也好借口只是外出买书时发生的意外。

可她又实在担心,霍光那脑子见她久久不来,会不会以为爽约,根本注意不到侯府的马车就在书斋外,找也不找直接就走了?

那干脆她先吊上半盏茶的时间,若是霍光一直不来,她再去纳海楼,只需借口侯府看管得严,她先作些遮掩。

能屈能伸是她最大的优点!

于是洛棠便耐着性子,在这处翻阅起来。

可学问知识她实在看不下去,女德之类的也得等买回去了再看,否则岂不是浪费她在外的时间?

她去了话本区。

只爱看这些,有时看得起劲儿,还跟着姐姐妹妹们一同聊聊发展,代入畅想。

可也不知这处是什么书屋,摆放的话本各个都入不了洛棠的眼,全是穷秀才落魄书生之列的,让她忍不住想起曾经与那些个姐妹们聊过的坏男人,看得她心情烦躁。

同样有些不爱学识只爱话本的酸儒纨绔来到此处,见有佳人,虽戴着帷帽遮脸却难掩风姿,便忍不住借口聊书与她攀谈起来。

洛棠本就心中挂念着事,便随口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却听得那些人各个脸色变化:

“娘子这话说得,这话本里描绘的男子怎就不堪了?他一心念着心上人,如此努力上进,难道不值得娘子喜欢?”

洛棠本也不欲和这些人争执,闻言顿了顿,十分委屈地解释:“我只是说出了我的想法,郎君不喜便算了,何必与我争辩?”

——那自然是因为希望你喜欢这般的郎君,才好与他们相聊到一处啊!

对方意欲说服洛棠,洛棠眼见时间要到,可霍光的影子都没出现,心情愈发低落烦躁,想着,不若再闹出些动静引人关注。

若出了什么意外,书斋外有侯府的随从傍身,她也不慌。

于是她便瞪了那几个郎君一眼,大胆说出实话:

“我确是更喜欢那个年轻员外郎呀,他有钱怎么了呢,难道你们不爱看有钱的娘子了?”

“主角怎就努力上进了?若是没这娘子,他们就不赚钱不读书不好好做营生了?为何偏说得是因为喜欢她才做的这些?”

“我确是目光狭隘,我就想看些叫自己高兴甜蜜的故事,我感受不到话本里这娘子受到如何的关爱了,我甚至还担心她为了对方作出这么大的牺牲,以后若是被变心抛弃了该如何呢!”

洛棠原是对好姐姐们说的话一知半解只知遵从的,可眼下看到真有人为了话本里的穷酸秀才同自己争执,便知道了,这些男人是当真喜欢看有钱人家的娘子痴心穷酸秀才,最后捧着穷酸秀才喜结连理的故事。

那洛棠便更想起了那个未曾见过的娘子,那个只在姐姐随口故事里提及的,将自己的赎身钱给了人家,却叫自己真正落入了地狱的可怜人儿。

崔绍本在书斋后面的庭院看书,忽的听到前面传来争执,当即皱起眉头。

书斋是风雅之所,怎会如此喧闹?

书童匆匆跑来:“大人,是,是原先就不太正经的那几个郎君,同一个娘子吵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棠棠:等霍小将军

霍小将军:等棠棠来见我

崔绍:风雅之地,不准私会

谢凤池:微笑【远远盯住全部.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