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将军府,洛棠本想趁着在马车上再向谢凤池赔礼亲近,没料到谢凤池径直上了后面的车。

“小娘,请上车。”上次给她送过文房四宝的庞荣硬邦邦地作了个请,让她上了另一辆。

洛棠一见这人就赶到压迫害怕,当即垂下头,跌跌爬爬上了车。

她惴惴不安地想,谢凤池该不会更生气了吧?

也或许是世子在外面更为拘束守节,那便等到回府后再找机会罢……

却万万没想到,回府后,没等她追上,谢凤池走得极快,只剩一抹衣摆的白边消失在眼前。

而她除了一路被请回春老院之外,踏进屋里,便被堂前悬挂着那一道厚厚的帘幕惊得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绣着苍天白云,波涛滚滚,端着云水茫茫,相望隔重山。

……怎么才出去一趟,连她屋里也有了啊!

这这这!

杜管家姗姗来迟,一板一眼道:“小娘既然回来了,今日便开始练习吧。”

洛棠怔怔:“练习什么?”

“自是礼仪规矩。”

洛棠没反应过来,杜管家也不多解释,不过一会儿便领了两个教养婆子进来。

不同于以往教训瘦马的,这俩人一看便是富贵地方来的,教导的自然也是规规整整的正经礼仪。

软手软脚的洛棠缀着泪,还没从上午的大起大落中回过神,便被迫使着学了一个时辰的站姿坐姿。

婆子还用小柳条戳她腿肚子:“才这么点程度娘子便哭了,怕是不想再更上进了吗!”

洛棠心里不住地骂,上什么进?谁要上进?

不上进了!

她就想快快活活过日子,凭何突然要来这么折腾她!

可她刚鼓气勇气想反抗两句,对上俩婆子鹰视狼顾的眼神,又顿时萎了下去。

算,算了……人在屋檐下,低头就低头。

终于挨到了用午膳,想也是怕第一天就把人驯得麻木,吃饭时婆子便离开了。

可又累又怕了一上午,洛棠却是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举着双象牙的筷子只那么愣愣看着,觉得自己和这些盘子里的吃食也没什么二样。

她心烦意乱,想不通谢凤池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见自己刚受过委屈吗?

若他真油盐不进,看不出自己的讨好,或者是看出来了却瞧不上,自己便真不能在侯府久留了。

她的好韶华就这几年,蹉跎了,陷在这时刻都有危机的地方,不若早些出去另觅一处安生之所——

比如早晨那个有点缺心眼儿的小将军就很合适。

正动起别的心思,院里的下人却来通传,世子到。

洛棠心中终于落了个大石头!

总算来了!

她赶忙起身要迎出去,谢凤池已然进屋,他身后跟着的杜管家轻轻站到一旁准备着服侍,听世子恭敬温和地说:“小娘坐着吧。”

洛棠的脸色当即一僵,且有道帘子挡着,她也就没继续绷着笑容,而是惴惴不安地抿紧了嘴唇。

“世子。”

“今日惊到你了,那是镇国大将军的独子霍光,自小跋扈,若是他有哪里伤到你,你大可如实告知我。”

若是以往,洛棠定要大做文章装可怜,可今日她直觉不安,便稍稍收敛了些,摇了摇头,克制地苦笑:

“多谢世子挂怀,不过是受了些惊吓,不必为我多费心。”

帘幕外的谢凤池便没再说什么,深秋时节的京城吹得风都有些萧瑟,吹到帘子前,却硬是没吹起一个角——

郎心似铁,莫过如此了。

可洛棠不甘心!

以往训导她的婆子说过,她们是绕指柔,再铿锵不屈的男子也该为她们着迷。

她忍着忐忑起身,手忙脚乱地想倒杯茶,借着递茶穿过帘子。

叮叮当当的声音从帘幕后传来,谢凤池垂着眼眸等了阵子,仿佛听出那声音里传递的不安与不满。

他叹了口气,在外倒了杯茶,隔着帘子从中间的空隙递了进去。

“小娘,请用茶。”

情真意切,唯独递来杯盏的人,却连面都不愿与她一见!

洛棠当即红了眼:“世子……是洛棠做错什么了吗?”

是她昨日的行为,冒犯了吗?

谢凤池端着水杯的手纹丝不动,片刻,他扭头看向杜管家,杜管家虽然心里也纳闷,可也不好多打探,默默地退了下去。

谢凤池声音温吞:“洛娘,你没做错什么。”

“没做错什么,为何突然派了两个凶神恶煞的妈妈来教导我?又,又为何隔着这么厚的帘子,当真不是不愿见到我吗?”

洛棠结结巴巴,满心埋怨却不敢质问得太凶,反倒像是个扯着情郎讨要说法的懵懂娘子。

谢凤池几乎已经可以猜到对方委屈到双眼湿润的模样,可既然隔着帘子,他自觉不必作出心疼宽慰的态度,只缓缓回道:

“教导妈妈是寻常府里都有的,我想到洛娘以后既然要在府里,多知晓规矩也好让旁人不将你看轻了去,而帘子……”

谢凤池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洛娘与父亲感情甚笃,我是怕洛娘见到我的脸,会想起父亲,凭白恍惚伤神,才架起这么个遮挡来。”

洛棠被他的理由震惊了。

这叫什么?

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她,她……

她气不稳,又不好控诉对方,因为这番理由十分有道理,甚至好像全是在为自己着想!

若非自己非要演得和侯爷情深义重,他这个当儿子的何必如此关照且避嫌?

谢凤池敏锐地听到帘幕内女子急促的呼吸,当即知道她被恼到了又无可奈何,忍不住暗暗勾起唇角。

“那……那怎么早不架晚不架……”

洛棠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早不架晚不架,盖因昨日自己冒进过头,吓着这翩跹如玉的君子了,才架起的帘子。

或许人家心里比自己还委屈呢,好心替父亲照顾遗孀,结果这小娘如狼似虎,差点要将他生吞活剥。

气氛正凝滞着,家仆进来,小声说了句有客到了,谢凤池才将手中的水杯往里又送了送,迤迤然道:

“往后凤池当更克己复礼,万不会再叫小娘受了委屈,这杯茶便敬小娘。”

情真意切,字字诛心!

洛棠推拒也不是,囫囵接过杯盏一口咽下,却压不住心头的阵阵怨怼。

谢凤池出了春老院,早就等在一旁的庞荣跟过来:“是六皇子。”

谢凤池微微诧异,庞荣道:“想是世子早上同圣上解释三公主之事被得知了,六皇子心有不安,主动过来与您道个歉。”

谢凤池莞尔:“倒是机敏了许多。”

“毕竟侯爷不在了,他也要小心您的态度。”

庞荣跟着附和了一声,谢凤池垂着眼没说话,到了正堂,终于见到了那个半大的青年。

对方想是特意请示了圣上才出的宫,衣着态度无不端正,见到谢凤池的第一眼便恭敬拜了个礼:“谢司业。”

谢凤池扶起对方,看着对方左边眼角的那颗痣,想,与娴妃娘娘倒也很像。

只是对方起身后神色恍惚,与他相谈时,眼神总时不时往别处瞥,终是让谢凤池忍不住点破。

“六殿下今日可还有什么事?”

六皇子赶忙收回视线摇摇头:“无甚无甚,不过是……嗯,以往来府中,总是见到世子与侯爷两个人,今日只有世子一人,心,心中怅惋罢了。”

谢凤池便也不说什么了。

茶过三巡,六皇子除了学业知识,再憋不出什么可供他多留片刻了,他抿了抿嘴唇,不露痕迹将袖中伤痕露出来,叫谢凤池无意间看了去。

谢凤池随口一问,才知,原是前几日有宫人“不小心”弄的,若非六皇子避让及时,恐怕如今都要休养在床。

而这些小打小闹出自谁手不用多想,只是最近更传出圣上身体抱恙,只怕这样的意外,以后会越来越多。

“谢司业,想来那些人也是无意的。”六皇子笑了笑,遮掩似的将袖子放下去。

谢凤池不置可否,杜管家匆匆跑过来,附在他身侧小声说了句话。

谢凤池脸色没变,六皇子却竖着耳朵隐约听到了些关键字眼:

洛,病,倒。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六皇子觉得谢凤池听完后,若有所思地反看了他一眼。

谢凤池心想的是:当真不是同母所出?

连这引人注目的手段都是一模一样的。

六皇子本就想探寻洛棠的消息,忍不住干巴巴地问:“可是谢司业家中有事?可有本宫能帮得上忙的?”

“多谢殿下挂念,不过是个远亲病了而已,不值一提。”

谢凤池委婉回拒了六皇子的探寻,突然也没什么心思继续与他再打太极了,便若有所指地提点了一句:

“微臣能教的,皆已倾囊相授,想必圣上不日就会委派殿下事务处理,届时殿下便得多多留意,不要再贸然与大皇子产生冲突了。”

六皇子顿时激动起来,却又不敢发作,轻声问:“司业的意思是……”

“大皇子重西北兵事,错开便好。”谢凤池同样轻声回复。

六皇子得了最重要的信息,心里咯噔与霍将军一家的关系,便也没有别的心思了,当即便拜别了谢凤池匆匆离去,留下谢凤池独斟剩下的半壶绿杨春。

谢凤池没打算去看洛棠。

真病假病,本就与他无什么关系,特别是如今圣上身子快不好了,真要到了蒙昧不清却还没定下储君之时,便会到了要洛棠进宫的时候。

她迟早要走的。

最后一杯倒下来,谢凤池淡淡看了眼杯中的清茶,这是广陵来的好茶。

水光盈盈,他突然就想起了那同样来自广陵的少女,还有她哭红的眼。

作者有话说:

洛棠:妈他骂我茶

谢凤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