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凤池站定在柜子前,馥郁的香味从柜子里幽幽飘出,如那些熟悉的触感一般在他脑海里萦绕成一个清晰的人影。

他似笑非笑地理了下袖摆。

姑母所言不假,府中只有一个尚且入得了眼的,却是个不安分的。

里外隔着一道薄薄的木板,只要轻轻揭开,场面就收不住了。

洛棠眼睁睁看着谢凤池伸出手。

他指若青葱,往日每每偷瞄都会觉得造物偏爱于他,如今看着却宛若魔爪,即将把弱小可怜又无助的自己捏在手心挤扁搓圆。

谢凤池凤目低垂略含探究,纵使神色温和,却令她头皮发麻,膝盖发软,后背的冷汗几欲湿了衣裳!

少年她抵在胸前,一边是即将被发觉的危急,一边是柔软馨香的臂弯,也是几欲崩溃。

下一秒,谢凤池却捞起垂在柜门上的丝绦,将其抚顺整理好,随即轻轻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洛棠半晌没从僵硬中复苏。

还是那少年见外面没动静了,又等了半晌,才难捱地抬起眼,耳尖通红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人走了。”

洛棠恍然回神,跌跌撞撞地推门蹦了出去!

吓死她了!

终于走了!

少年只觉得眼前衣袂一扬,像只花蝴蝶飞了出去。

他抿了抿唇,慢吞吞从柜子里走出来,深深拱手:

“多谢娘子相护!”

洛棠心有余悸地看了他一眼,心道谢什么谢,若是真被谢凤池发现他们两人蜷在一处,她定要将错全推开,说是对方擅闯了宅邸又胁迫她的!

可那少年紧接着又说:“娘子今日恩情,我铭记在心,他日有机会定会报答的。”

洛棠当即前嫌尽释,柔柔弱弱地故作个不悦:“我又不是图你报答才帮你的,是我没及时将你逐出院子,若被发现了,我也有责任的。”

虽说她看不上这身份平平的少年,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多个郎君,多条路!

少年笑起来:“我知娘子心善,如此,今日之事,便只有你知我知了!”

洛棠笑盈盈地眨了眨眼:“好。”

“我名顾柳,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洛棠不吝于告知对方名讳:“洛棠。”

这么一遭事后,侯府的棺椁便要出门了,洛棠的身份够不上同行,也不敢多留,怕被人越发忙起来的下人们瞧见。

“你要找的东西找着了吗?若是无事,我顺路指你出去?”洛棠问道。

顾柳略微诧异了下,随即尴尬笑了笑又不知如何周旋,只好跟着洛棠,在对方的帮助下,气喘吁吁地翻过墙溜出了侯府。

他脚才刚落地,外面接应的侍卫们便赶了过来,虽好奇殿下怎么不从约好的接应点出来,但也未说什么,只听得墙那头轻飘飘传来个娘子的声音——

“我走啦,你可记着,下次别这么鲁莽啦~”

轻盈快活,当真像只漂亮的蝴蝶。

侍卫们面面相觑,顾柳眼睛亮亮地回道:“我知晓了,多谢洛娘子相助!”

待里头的脚步声远了,顾柳才收起笑容,失落地低下头:“我想母妃了。”

*

离侯爷下葬又过去了半月,白日里的暑气渐渐消下去,树枝上的叶子也渐黄掉落,侯府便如这些苍劲盘踞的树木一般,在萧瑟的哀悼中清减安静了下来。

自那日后,洛棠没得到机会再寻卖身契,好在世子也没曾给到消息。

是也,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她便把心思往别的方向活络去。

例如,听闻世子早晚都要在宗祠祭拜父母与先祖,她也拾掇得弱柳迎风憔悴可人同行而上;

又如,世子祭拜完,总得吃早食晚膳吧,她与厨房小厮的关系又密切了起来,每次身上带的小点心总是可口又适宜;

更如,世子抄经理学,偶感疲乏困意,便有馥郁馨香若有若无地从屋外飘来,问就是洛小娘刚刚路过。

她自认为自己做的不算出格,真要被质问也无可厚非,可她也心疼自己,要在这一潭死水般的侯府里平地起波澜——

连个外出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什么灯会之类最易让男女生情的场合了!

她除了这般温水煮世子,还能如何!

几日后,春老院却突然收到了些“礼物”,洛棠以为自己的努力付出终于迎来第一次收获,见到满桌的笔墨纸砚后却僵了笑。

庞荣目不斜视,恭恭敬敬地说:“世子说了,为免小娘闲来苦闷,特意送文房四宝以供排解。”

洛棠:“?”

她不苦闷,也不想抄写,她甚至约好了近日让厨房做了相思红豆羹给世子送去,哪有空写这些啊!

庞荣又说:“世子所选的字帖是侯爷当年曾用,言道小娘日日抄读或可聊表慰藉。除此以外,后面每月都会有教养妈妈前来教导礼仪,小娘定不会觉得乏味。”

洛棠拒绝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她死死瞪着那些笔墨,知道若是拒绝了和侯爷相关的东西,还扒拉着世子,司马昭之心就暴露了,只能答了个好,心中却想着,不能再如此了。

她勾引得太过隐晦了,隐晦到可别让世子真将她当做小娘了。

饶是稍有风险,她也得更进一步!

庞荣硬邦邦地完成任务,回头将洛棠的反应如实汇报给谢凤池。

谢凤池跪坐在宗祠的桌案前,悬笔不绝,只听完庞荣的汇报,想到少女忍着委屈在那儿练字,心里保准又是哭哭啼啼的,又发出了声似笑非笑的轻呵。

庞荣想了想,说道:“洛小娘听闻是侯爷的字迹后并未有明显反应,那日在侯府屋内翻找的人应当不是她。”

谢凤池蘸了点墨,继续书写。

“世子若是怀疑,为何不直接去质问洛小娘呢?侯府进了鼠辈偷盗,她既为府中一员,理应一同分担!”庞荣有些不解。

谢凤池轻笑了声,问她?

是嫌她这几日凑上来的还不够多,再去递枕头吗?

那日在柜中的人必有她一个,因为他记得她的香,从踏进屋里的一瞬间就闻到了,不知遮掩,就像她入府以来野心勃勃的小动作一样。

但后来检查时,他发觉当时柜中应该还有另外一人,身份不明,应是趁着那日侯府无法戒备森严,偷偷混进来的。

他说不上发现这个细节时自己是何种心情,

许是微妙,又有些气笑。

她倒是在哪里都能偷得几分好,不论是他父亲,是他,还是个偷潜入侯府的鸡鸣狗盗之辈。

虽说对方大概率是个没甚胆子的小蟊贼,只敢做些偷盗文稿的事,可她能屈能伸与对方安然相处真真是令他叹为观止。

枉费了他还顾着表面安宁,没有将门揭开。

被自己养的兔子轻轻蹬了一脚的恼火淡淡浮在心头。

不过他也不会直接询问洛棠,盖因洛棠须得留着有大用,且她身上的疑点太多,他还未查清便不可打草惊蛇,为了芝麻丢了西瓜。

“不必问了,就当这些事未曾发生过吧,那日来宾众多,要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左右也没丢什么。”

谢凤池落完最后一笔,将经书尽数铺展开来,秋风吹进来掠起的都是清隽劲瘦的笔锋。

庞荣顿住:“那今日送去的那些……”

若不追根究底,不是白送了?

谢凤池收整好东西,轻描淡写地回道:“就当是给自己找个清净了。”

只是他前二十多年都没想到,求一份清净也如此不易。

入了夜,灯火刚起,洛棠便来立雪院求见他了。

灯还燃着,屋门也开着,谢凤池披着件鹤氅光明正大地站在院中,想是也不好扭身进屋再叫人出来说世子不在的。

谢凤池是真没料到洛棠能如此能屈能伸——

寻常娘子被要求抄写字帖学礼仪,能作何感想?

自是被要求清心静神,不要再燥郁不安了。

洛棠倒好,攥着纸张,神色虽怯怯却还是毅然决然地来了立雪院外。

她一身素色长裙上泼洒了几块墨迹,似失手又似用心为之,宛若一尾尾墨鲤游弋于**漾水波中。

今日挽了个回心髻,额前未点花钿看着素雅,却全由乌发勾勒出一抹难以言道的温婉妩媚,

脑后的头发也全部盘起,露出纤细修长的颈脖,往下一路顺延进那汪水波般的长裙里,满是诗情画意。

她是真的好看,好看到府内路过的小厮们都直了眼。

谢凤池收回视线,默默叹了口气,

再抬眼便迎上前,恭敬地叫了声小娘。

洛棠怔了一下,神色无助地像个要被主人抛弃的兔儿,随即才仿佛想起,是了,世子说过,人前人后不一样的,这才转哀为笑,如雨后初霁潋滟生姿。

她一步踏前,裙摆水波绚烂。

“世子,我,我是来谢世子赠我侯爷笔墨,又为我请教养妈妈的,”

洛棠抬着头,如少女崇敬兄长般目光清澈地看着谢凤池,又转而小心翼翼地问,

“我知道世子白日里忙碌,便趁着晚膳后才来,不知……是否打扰世子了?”

谢凤池没有立即回答,她看着对方漆黑的眼瞳,不知为何有种心思隐约被看穿的恐惧,当即心尖儿颤抖,忍不住垂下头,故作悲伤地抢回话:

“想还是打扰了,都怪洛棠,见了侯爷的字,自己触景伤情,还想来麻烦世子……”

说罢,她低下头便将攥在掌心的纸张重新捂住,转身欲跑。

谢凤池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叫住洛棠:“小娘未曾打扰我,只是我听到父亲,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他原本觉得洛棠不够聪明,如今看来,倒也不全是。

她有几分拿捏人心的小聪明,知道自己当着旁人的面,不会推拒与父亲相关的事。

而她并不知晓自己对她的实际看法,也不知自己或许真的会拒绝,所以这种小聪明,只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善于权衡。

洛棠又惊又喜地转过身,谢凤池温和地看着她:“小娘有何事?”

洛棠羞愧地垂下头,将手中纸张送出。

谢凤池还没看清上面的字,便被沾了墨汁的白嫩手掌引去了视线。

她也是够周全,不仅在衣服上洒了墨,执笔点墨的手掌也没忘下,情真意切演了个全套。

“我没学过写字,侯爷心善,教了我几次,可那时我便学得不好,总惹侯爷不悦。”

她目光盈盈,怯懦又期盼,好像将全部的希冀都寄托在谢凤池身上。

“如今苦练整日,越发感伤找不到症结,可否请世子教导,如何才能临摹出侯爷的半分神韵呢?”

作者有话说:

小棠棠:你以为我在勾引?不,我在平地起波澜,水淹金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