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诸公, 不管那大红官袍上缀的是什么飞禽补子,一时间都瞪圆了眼睛。

出面唱O红脸、出声刁难燕红的提刑按察副使反应过来,快速收敛容色, 冷哼一声“倒要看这小贼耍的什么把戏”,挥手命人察看。

此刻提刑按察司二堂上,官位最末的也是正五品的兵备道, 副使有命,那兵备道便快步起身上前, 伸手往鬼臂抓来。

燕红见这个年岁看上去与顾县丞相差仿佛的兵备道如此托大,连忙“诶”了一声, 试图提醒, 却是来不及了……那兵备道一张手掌全沾到了鬼手上。

当初陈艺郎被鬼手抓着手腕便疼得差点儿壮士断腕, 以为鬼手只是“戏法道具”的兵备道这一掌抓下去, 体验可比陈艺郎刺激多了, 当场“嗷”了一嗓子、猛然将手甩开,半身抽搐着跌撞后退。

堂上诸公眼睛再度瞪圆,老副使的眼珠子更是差点儿从眼眶里跌落出来。

燕红连忙起身扶住这位大官,不好意思地道:“怪我没有说清楚, 这条鬼手看着不起眼,其实是极阴之物来的, 摸的时候用手指头轻轻碰一下就好,不要抓得这么实诚,很痛的。”

兵备道顾不上理睬燕红,惊疑不定地在自己的手和桌上那条苍白手臂间来回打量。

所谓兵备道, 指的是管理地方上兵马钱粮的按察司佥事官, 多由知兵且文武双全(能亲自参与军事行动、紧急时能领兵打仗)的文官担任。

黔地地处西南边陲, 多年无战事, 武备松弛,兵备道衙门还合并在提刑按察司、并未分道出去,但兵备道也不是什么文官都能担任的,必是按察使、副使信得过的心腹——如无人才,副使通常亦会兼任兵备道。

换句话说……来检验鬼手的兵备道,绝对是“自己人”,不存在与假冒仙师里应外合、欺诈三司要员的可能性。

但这满屋子的黔地官僚依然难以理解——那么一条断面上不见丝毫骨骼血肉、怎么看都像是用某种东西填充起来的“假手”,怎么可能连碰都碰不得?

“莫不是……那层蒙皮上涂了毒物?”一名文官皱眉道。

老副使眼睛一亮,指着鬼手喊道:“来人,与我斩开看看!”

退回位置上的燕红一脸震惊,你们这些人疑心也太重了吧?!

但她这会儿也不可能拦着不让切,索性让开位置,任由这帮人检验。

两名佩着刀剑的武官被叫进堂来,走到桌前,抽刀便砍。

然后吧……没砍开。

当初燕红拎着破甲手斧都废了半天劲儿才把这鬼手砍断,别说是寻常刀兵了,就算是能弄来电锯,要破开这鬼手那看似平平无奇的“蒙皮”也有得折腾……

两个身强力健的武官直把那张实木茶面都给砍成了数块,都没能伤着鬼手分毫。

这一番“演示”下来,全公公自是一脸得意,陪坐在全公公左右的都指挥使亦暗暗松了口气,其他人的脸色可就不怎么好看。

全公公放下茶盏,挥退武官,好整以暇地冲堂上诸公一拱手:“诸位贤翁既已认识了燕小仙师,时日不早,不如早早料理了正事如何?”

布政使、按察使这两位一司堂官并不会轻易出声;都指挥使是武职,在满屋子文官面前发表意见只是自取其辱,也紧闭着嘴巴。

全公公亦知官场规矩,只耐心等待提刑按察司的老副使表态——堂下那戴罪的左参议是布政司的人,布政司本就应当避嫌;这场二堂公审,在场诸公中能有资格来说话的,也就只有这位提刑按察司的老副使了。

老副使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提刑按察司掌一省刑名按劾(监察、弹劾文官武将)之事,要说与布政司亲密无间、同穿一条裤子……那是在哄三岁小儿。

燕红这个草民一上堂,老副使立即来了个下马威,已经是按察司看在同地为官的份上帮布政司维护一番颜面,算是做出个“官官相护”的表态。

若要提刑按察司为了帮布政司擦屁股做出多少努力,那是不大可能的——且不说那个简在帝心的新任知府王占廷正在赴任路上,用屁股都想得到这个新知府正巴不得有人送上门去给他立威、让他好顺顺利利地烧出那三把火,还有全公公这个阉宦蹲在一旁虎视眈眈呢!

能在花甲之年熬到一方大员的文官就没有几个不是人精的,老副使深深看了全公公一眼,转脸向燕红,面色依旧古板严肃,语气可比之前客气得多:“不想黔地也有此世外高人,本官今日算是开了一番眼界。”

“太爷谬赞了。”燕红又不是不晓得好歹的人,人家那么大年纪的人跟她说软乎话,她指定得拿出态度来,连忙站起身,躬身一礼,“小女子山野草民,不知礼数,先前言辞不敬冒犯了太爷,还望太爷恕罪则个。”

老爷、太爷皆是本朝百姓对亲民官的敬称,用来称呼老副使倒也使得。

老副使见这小女子并不持才傲物、目中无人,神色也缓和了不少,道:“小仙师这番出山,所为何来?又是如何发现那关家马队欲行谋逆事?还请细细道来。”

燕红当即打起精神,从二妮被卖走说起,除省略了不愿招惹是非的岩脚村苗家姨妈,其余细节,包括上门求助顾大老爷、得顾县丞助力、发现马队落足姚家村、跟踪马队深入独秀山、遇山灵槐木显形自救……林林总总,皆仔细详说了一遍。

若没有先前暂时隔空取物和鬼手那一遭,她现下说的这番话必然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南宋时便成了精的山灵槐木、镇压气运的大妖怪、附体古木的上千鬼婴……不管哪一条,拎出来都像是异想天开编出来的故事。

但燕红证实了自己确实是个斩妖除魔的“高人”,当夜独秀山中经历又有全公公、高同知、顾家伯侄、及百多名都指挥使司军士旁证,堂上诸公听起来的感受就很不一般了……

布政使司几位高官听得额头见汗,不住交换眼神。

待燕红话音落下,一名大红官袍上缀云雀补子、与老副使同级的布政司右参议忍不住出声道:“胡家小辈听信妖人贼道之言,肆意搜罗童女行邪祭**祀委实不当,但若因此便指证胡氏罪涉谋逆,却也过于牵强。”

“不错。”另一名布政司官员帮腔道,“独秀山确有特殊之处,然胡家小辈亦是受奸人蛊惑,并不知独秀山山中神异,如何能因此问责?”

“那妖道连山中神异处皆不知晓,不过误打误撞选中了那处,若因此便怪罪胡氏谋逆,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胡家小辈,指的便是那个亲临现场督行**祀的贵人。

亦是堂下这个站在燕红不远处的布政司左参议的亲侄子。

耳听这些一省高官互相附和着想让那个已经丧命的胡家侄子背下所有罪责,燕红却没有太大反应。

上堂指证前,顾县丞已经替她分析过这场官司走向——即使明眼人都知道只是左参议侄子的胡家小辈没那个能耐干出这么大的事来……但反正那人已经死在谷中,死无对证,自然是有嘴巴的人怎么说就怎么算。

已经心中有数的燕红,并不插嘴,只静静站在旁边。

待这帮人图穷匕见,欲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顾自地要将左参议摘出去时,燕红才开口道:“诸位太爷都比我有见识,懂得都比我多,小女子有一疑问,不知哪位太爷可为我解惑?”

堂中瞬时一静。

诸公皆是首次亲眼见着有非常手段的世外高人,对燕红好奇有之,忌惮有之,至少在此时,她的话是有份量的。

全公公“嘿”地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在场贤翁哪个不是饱读诗书经纶满腹,小仙师只管道来便是。”

燕红点点头,道:“丁道人确实只是个连鬼物都没有见过几个的骗子,但也不是全无水平,他选的那个山谷,若不是镇压了太多冤魂,阴气深重,也确实是一处风水宝地;即便如此,若他家不曾心怀鬼胎,不血祭童女激怒槐前辈,其实也惹不出这么多事来。”

说到此处,燕红侧过身,看向那个自她取出鬼手自证身份后就开始冒冷汗,且不再敢往她瞪视的胡参议,一字一句地道:“我听说,世人有力不能及者才会求神拜佛,胡家已经是府城高官,还有什么事儿是办不成的,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祀?”

胡参议面色刷白,冷汗淋漓,竟被燕红的目光看得踉跄后退了两步。

此前那些试图大事化小的布政司高官,亦鸦雀无声。

燕红停顿了下,视线扫过堂上诸公,道:“我年纪小,不懂大道理,但我知道如果没有足够的好处,是没人会去做又麻烦、暴露了又会惹祸上身的事的,如果胡氏确实没有谋逆,那会不会是有别的事儿呢?”

原本只是嘴角挂着冷笑的全公公,咧开嘴无声大笑。

陪坐在全公公左右的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目不斜视。

提刑按察司副使眉头微皱,斜过眼睛,不动声色扫了眼布政司诸人。

便连坐在老副使左手边的提刑按察司堂官、黔州道按察正使也没有忍住,垂着眼皮,眼角余光转向侧面众同僚。

堂上这番眉眼官司,没有持续太久。

很快,老副使便正色道:“小仙师言之有理,此事正该彻查到底,不可冤枉了好人,更不能放过了恶人,无论如何都得给黔地百姓、给朝廷一个交代。”

站在堂下的胡参议,默默跪了下去。

全公公鼻子里轻哼一声,朝堂外扬声道:“来人啊,把人犯带下去!”

燕红稍稍退开,目送瘫软成泥的胡参议被人拖走。

她虽然不是很懂官场规矩,但从主动跪下去的胡参议、出来说场面话的老副使、和表示出接受态度的全公公来看,定罪这事儿,应当不用她操心了。

就算不是按谋逆大罪算,也轻不到哪去,胡参议绝无幸免,也就是全族发配或全族问斩的区别罢了。

这是顾县丞替她分析时推演的数个结果中,还算可以接受的一个……这件事只能到胡氏家主为止,也必定只能到胡氏家主为止。

再往内深究,就会失去全公公支持,反而会坏了事。

于灵山宝地起壮阔空坟,并献以重祭……这事儿就跟燕红扯出来的气运大旗一样,可大可小可轻可重,只看较真到什么地步去,和有没有人来较这个真。

燕红的小脑袋里还分析不了太复杂的事儿,她只知道一个道理:力有不逮时,应当学会适可而止。

此时,全公公趁热打铁提起了姚家村——姚氏宗族在此事里牵扯倒是不多,只是因村子离独秀山较近、隐约晓得山中诡异,并为胡家行**祀提供了些许便利。

全公公提议征发姚氏青壮进山修路,以劳赎过。

倒不是全公公多么任善爱民,处置姚氏从犯不过是他插手黔地民政事务的一步罢了;接下来,这个入黔后一直被文官集团排斥的镇守太监又眉开眼笑地提出请佛入山事宜,堂上诸公不管怀揣着什么心思的,皆纷纷捏着鼻子表态支持。

这些事儿上燕红就插不上嘴了,主动提出告退。

走出提刑按察司衙门,燕红长长地吐了口气。

“还是做任务简单——现实里的事情真是太复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