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红尾随马队入独秀山时, 刚过一更天。

家丁顾武目送燕红进山,转头便潜入村中与顾飚汇合。

送走童女时姚家祠堂又燃黄纸又洒纸钱,不光燕红看见了, 顾武也看见了, 混进村里的顾飚还发现村中青壮尽出汇聚祠堂;他两个一番合计,知晓姚家村定不无辜, 便也放开手脚, 离开时顺手绑了几个年长村人。

回到村外林中藏马处, 顾飚进山去寻马队踪迹, 心思缜密的顾武放出信号通知就近同伴回城报信,便抓紧时间审问绑来的村中老者。

到得三更子夜时分(午夜十二点),顾县丞伯侄领着大队人马匆匆赶来,顾武已经从姚氏老者口中问出部分口供。

“果真有贼于独秀山行邪祭YIN祀!”顾县丞下马接过口供匆匆扫了眼,立即转身, 朝骑在马上的两人拱手道,“全公公,高同知, 请诛除此贼, 还黔地朗朗乾坤!”

顾大老爷的顶头上司、着大红武将官袍的都指挥同知高天禄面目严肃, 并不开声,待同来的镇守太监全公公点头示意, 才道:“朝廷三令五申严禁巫蛊之事,如今竟有贼子于黔地心腹处作乱, 罪不容诛。”

言罢, 这位指挥同知便让一名千户出列, 领兵去往姚家村控制姚氏宗祠, 这才命顾县丞带路。

能请来镇守太监这尊大佛, 是顾县丞事前万万没有想到的——顾家伯侄这几日来在府城四处奔走、上下打点,所求不过关键时能请动与南明顾家颇有渊源的高同知罢了。

不过这位镇守太监愿意披星戴月跑这一套,顾县丞这样的人精也不是就猜不出个中缘由。

黔地穷困,武职势弱而文官权重,即使是镇守太监这样的天家内臣也难以动作,更别提插手地方政事。

关家马队敢于这般大肆搜罗民女,要说背后没人,便连顾县丞这种一县长吏都不信,又何况是宫中出来的人精?

黔州道赤贫蛮荒,并无藩王,不管关家马队背后能牵扯出什么神仙来,于天家内臣而言皆属“外官”,就没有他不敢惹的——要能扳倒一二高官以立威,全公公在黔地这一亩三分地上,那可就真能说一不二了。

若顾县丞是个文官,说不得情愿坏了燕红的事也不会给这宦官插手黔州道政事的机会……但顾县丞只是个小吏。

一县长吏也只是吏,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官堆里去。

再微末的小官也是有品级的,属于天子门生、朝廷命官;当官的只要任上不出错,仅凭熬资历也能把官位品级熬上去。

而吏,只是为官老爷服务的服役百姓,属于民……靠着熬资历或是凭本事步步高升就别想了,能保得住位置就不错。

要不怎么南明顾家连自称寒门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勉强自夸一句地方大族?实在是顾家没那个资格把屁股挤到士族里面去。

这样的顾县丞,自然不会在乎这位镇守太监打的什么注意……顾家压根就没那排挤嫌弃宦官的资格和立场,他吃多了才去操那闲心。

山路难行,顾县丞本欲劝全公公留在山外等候,但这个立功心切的太监却是比顾家伯侄乃至高同知还心急,只一连声催促进山;无奈,顾县丞只得吩咐顾武领路,沿着顾飚一路留下的痕迹、往独秀山深处摸黑行进。

到四更天时(凌晨二~三点),举着熊熊火把赶路的兵将远远便看到了当年镇远侯登游山中发现的深潭所在,亦碰见了等在谷外的顾飚。

此时的顾飚看上去状态不大对,惨白着面孔冲顾家伯侄行礼,指着不远处的山谷谷口,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玉成命顾武取酒囊来让顾飚灌了几口,这个几乎吓坏了胆子的家丁才哆哆嗦嗦地道:“少爷,县丞,这谷中……似有非常之状,我来时……谷内惨叫不绝,又、又有地龙翻身(地震),到、到片刻前,才将将消停。”

“地龙翻身?说的什么糊涂话,黔州各地县志,何曾记录过地龙翻身?”顾县丞皱眉道。

顾玉成左右打量一眼,见山谷外古木苍苍,山石亦不像是挪过位,亦道:“你不会弄错了吧?”

“绝无弄错,只是那地龙……似乎是只在这谷中翻了身。”顾飚白着脸道,“我听谷中有山石落下、有木土开裂之声,必不会听错。”

全公公不耐烦听他们废话,催促道:“高同知,派些精兵进去看看。”

高同知虽为正三品武将,奈何武职权轻,便是见着五品文官都得下马见礼,在这镇守太监面前更是不敢托大,连忙领命行事。

数名精兵(其实也是高同知的家丁)打着火把进谷,不多时,谷内便传出惊叫声。

顾县丞按捺不住,领着自家健仆快步奔到谷口,看清谷内情形,这个老于心计的吏胥也忍不住倒吸口气——

火把能映照出光亮的区域内,倒伏着数具尸身。

若仅仅只是尸体,必不能吓住军汉。

让高同知的精锐家丁惊呼出声的真正原因,是这些尸体死法、死状极其骇人——竟是被谷口左右生长的古木以树枝、树根所杀,或刺穿了躯干、或拧断了头颅手足而死!

最靠进谷口的那一具尸体,大半个躯干斜斜倒在地上,大腿死死卡在冒出地表的树根之间,头颅被垂下来的树枝吊在半空;那看着平平无奇的枝叶竟如人手般紧紧裹着人头,血水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淌!

这场景,莫说一帮军汉被吓住,便是对燕小仙师极有信心的顾县丞,也面白如雪、惊惧地踉跄后退。

高同知、全公公见他们堵在谷口不敢寸进,好奇地跟过来往内打量……又吓出惊声一片。

谷口那数具尸身与数棵杀人古木皆还保持着原貌,不管是拧断人头的树枝,还是刺穿人胸腹、扯断人肢体的树根,都不像是凭人力能摆得出来的;这般诡异状况,要不是他们人多,只怕在场的人都要打退堂鼓了。

“这、这……这独秀山,竟有这般多的妖树能杀人?”来黔地已有数年、也曾登游过独秀山的镇守太监全公公,嗓子抖得变了调儿。

本地人的顾家伯侄压根说不出话来,只双双白着脸大喘气。

南明顾家本家离府城不远,半日功夫便能跑一趟来回,但顾县丞长到这个年岁,从未听闻独秀山传出过什么妖异事!

得知马队出现在姚家村,顾县丞也没压根联想到独秀山会有问题,不然他哪敢深夜登山、还把高同知和全公公领进来!

顾玉成自惊吓中缓过劲儿来,猛然想起燕红,忙冲顾飚道:“你可看见小仙师进了谷中?”

“我来得晚,未曾见着。”顾飚惊魂未定地道。

顾县丞头皮顿时一炸,急道:“快快生火,把那些妖树烧了,好进去找小仙师!”

话音刚落,谷中传出人声:“不可!”

退到谷外来的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到个至多及笄之年的小女子,快步走到谷口处。

燕红听见这帮人咋咋呼呼的惊叫声,主动迎出来了。

“燕小仙师!”顾家伯侄见她无事,惊喜交加。

“县丞,四少爷,不用担心,槐前辈不伤无辜人,咱们也莫要毁人山林。”燕红认不出同知官袍,更认不出镇守太监那身锦袍,只冲顾县丞道,“槐前辈正交代要事,事关重大,县丞请与各位一同进谷,听一听此事。”

顾县丞呆了呆:“槐……前辈?”

“正是。”燕红催促道,“槐前辈时间不多,咱们可别让他久等。”

顾玉成对燕红本事深信不疑,下意识要听从吩咐,又畏惧两侧古树,踌躇不前。

燕红见这位四少爷心惊胆战地左右张望,拍了下额头,忙转身冲山谷深处道:“槐前辈,能否收拾下现场?此地处处陈尸,怕是不便说话。”

山谷内无人应答。

但谷口两侧那些古木,却是“咔咔、咯咯”地动了起来……形态怪异的树枝恢复自然,突出地表的树根沉回地下,那些死状骇人的尸体,也都被树根拖到了土里去。

抱团站在谷外的一众人等看得明明白白,高同知一双眼睛瞪得好似铜铃,全公公亦是“啊耶”一声,紧紧抓住了身边护卫肩膀。

动静消停,顾家伯侄不等燕红催促便赶紧快步进谷,高同知、全公公两个对视一眼,也领着人手前呼后拥地跟进谷内。

一大帮人乌泱泱挤进谷内,火光照亮山谷,所有人皆看见了谷地中央那座突兀的大坟,亦看见了坟前拱桌,挤作一团晕倒在桌前的三十多个村女,不省人事的断腿老道,没了胳膊的关老大,和同样没了胳膊的贵人,及他那两个骨断筋折、早已没了生息的两个忠心随从。

还有……一棵树干上空出个大洞、树根皆露出在地表上的槐树,和一具穿着宽袍大袖的绿发木偶。

初时,众人还困惑地盯着那具栩栩如生的“木偶”看,奇怪此地为何会出现这等做工精巧的“奇技**巧”;待发现这“木偶”竟会随着众人移动转动脖子、那对仿佛刷了白漆的苍白瞳孔竟像是有“活性”一般,人群再次哗然……

“不必惊慌,这位是槐前辈。”燕红特意让人都进来就是想让这帮人能互相壮胆,免得被吓到了不便说正事,镇定地介绍道,“槐前辈乃是有数百年修行的奇士,为独秀山生灵之首。”

于府城等关家马队现身期间,亲眼见燕红变成过死判官的顾家伯侄接受力明显比一般人强得多,闻言强定心神,拱手向槐树精行礼。

其他人见了,连忙有样学样——便是往常用鼻孔看人的镇守太监全公公,这会儿也知礼得很。

燕红待这帮人礼毕,方开口道:“槐前辈并非我人族修士,凡人听不得他说话,便由我来转述前辈所托之事,还望诸位莫怪。”

“不敢,不敢。”全公公经历这一番变故,到此时也镇定了许多,越众半步,将手一拱,客气地道,“咱家不才,添居黔州道镇守太监之职,槐尊者与燕小仙师既有所托,若有效力处,自当尽力。”

连顾县丞这种地方小吏都看出燕红有押注价值、拼了老命的帮燕红办事,这个宫斗(宦官内斗)中的胜利者眼瞎了才看不出!

能与非人之物沟通、能使非人之物听命,有这等本事,便是嘴笨拙舌、不通世故人情,进宫当个国师也使得,全公公若不赶紧卖力拉拢一番,就白瞎了他那从一众宦官中拼杀而出、能被派来镇守一地的光辉履历了!

燕红微妙地望向全公公。

顾县丞只说会尽力请顾大老爷上司相助,并没说过请得动镇守太监。

但她这会儿确实也非常需要有足够位高权重者参与此事,拱手还礼道:“那小女便先在此谢过公公了。”

“燕小仙师多礼了。”全公公一看便知这小仙师接了他的橄榄枝,喜上眉梢。

燕红束手站直,转向槐树精,做出倾听之态。

进了山谷来的这百多号人,越来越多人悄悄抬头,又新奇、又惧怕地偷偷打量那槐树精。

虽栩栩如生、但并做不出任何表情来的槐树精,只是默默与燕红对视。

对视间,燕红神色渐渐凝重。

一直偷看他两个的众人,心也渐渐提了起来。

树息后,燕红沉重地点头,郑重地冲槐树精行礼道:“晚辈明白了,为免事态恶化,必全力以赴。”

槐树精只深深看了燕红一眼,退回树身内。

形态已有些不稳的大槐树装回槐木,树皮合拢,于阴风阵阵中消失于无形。

燕红直起身,转向众人,深吸口气,凝重地道:“——要坏事了!”

她好歹观摩过资深试炼者如何演戏,装起样子来还是能糊弄住人的;连全公公都未曾看出端倪来,紧张地道:“小仙师,如何这般说?”

燕红神色愈发凝重,指向那断臂后又被槐树精摔打一通、生息全无的贵人尸首,道:“这伙贼子欲夺独秀山之灵气,险些一并毁了黔中太平根基!”

全公公大惊失色,高指挥同知亦面色骤变——他两个都是黔州道军事高官,若黔州不稳,他两个可捞不着好。

倒是与燕红打了数日交道的顾县丞面露困惑,似乎隐约察觉到了什么……

先前,燕红与槐木对视之时,当然没有什么对话。

槐树精迟钝呆板,并没有什么传音入密的本事,燕红更没这能耐。

槐树精确有几百年道行,也确实是独秀山之灵,但它正处于极度虚弱状态,实力不及鼎盛时十之一二。

尽数绞杀马队贼子已耗尽槐木心力,才刚交代完委托,这槐木便已难以维持显形,要当场消散,是燕红听到谷外人声,心念一动,留它稍待片刻,好上演这一番唱念做打。

其目的,是为了于顾县丞请来的大官面前“显圣”,好让府城高官尽力配合完成槐木所托——它所面临的困境并不是燕红能解决的,即使有顾家倾力相助,也难以成事。

顾县丞不仅请来都指挥使同知,还连镇守太监也带了来,正正符合燕红心意。

“那槐前辈……竟能镇黔中气运?!”顾玉成惊愕地道。

“正是,若槐前辈无碍,黔地前百年无战事,后百年亦无动**之扰。”燕红一脸沉痛地说瞎话。

“那这敬献童女之事……”全公公惊疑不定地道。

燕红指向谷中那座大坟,愤慨地道:“这伙贼子或许是从某处得知独秀山乃黔中气运之源,不知从哪找来了个妖道,行此邪祭YIN祀,以冤死亡魂坏槐前辈修行,欲夺黔州道气运肥己身。”

“若被这伙贼子成事,黔州道百年内……不,数十年乃至数年内,必生动**;生灵涂炭,近在眼前。”

山灵槐木确有镇压之功,但镇的不是气运,而是枉死的冤魂恶鬼。

它如今这般虚弱不堪,本身有几百年道行却连显形都要耗时良久,又有厚重阴气缠身,皆因镇压太多冤魂恶鬼之故。

槐树本就是藏鬼之木,有蕴养鬼体本能,但冤魂恶鬼集聚过多,亦会导致槐木被孽气反噬,堕入魔道。

而所镇冤魂……既有被贼道所骗的贵人弄来的无辜童女,更多的,却还是府城及府城周边村落人家,丢弃的弃婴。

这个年头可没有什么避孕的法子,也不是家家都养得起诸多子女,有的是生出“多余”婴孩无力抚养的府城住户、庄户人家,将婴孩丢弃到山中来。

本朝明面上禁止杀婴、弃婴,但在执行上……不提也罢。

“多出来”的女婴,或是天生便有残缺的婴孩如兔唇者,被家人偷偷抱到山中来埋,神亦知鬼亦觉,又如之奈何?

于独秀山行邪祭YIN祀者,燕红可假借仙师之名重手铲除,弃婴于山中的风气,燕红又如何管得住?

思来想去,燕红也只能假托气运之名,迫使这群当官的为了官帽子多多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