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三年, 五月。

端午将近,黔地却仍旧春寒料峭,风凉如刀。

连绵细雨中, 山道上行来一队戴斗笠、披蓑衣、骑健马的骑手, 个个风尘仆仆, 形容疲倦。

马队中,一名面孔圆胖、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抬手擦了下被山风刮到脸上的雨水,冲前头领路的青衣小郎道:“顾小郎君,还有多久能到李家村?”

青衣小郎转过脸来,那张年轻俊俏的面庞也与说话的中年男子一般白嫩, 正是顾大老爷的第四子,顾玉成。

顾玉成这大半年来没少往李家村跑,与董慧求学解惑, 这才被他族叔顾县丞举荐来给这行人带路。

被问及路程,顾四少爷连忙带笑道:“快到了, 全公公, 这条山路走到头就能看到李家村了。”

全公公举目眺望前方,扫了眼前面那弯弯曲曲、依山而修的盘肠小路, 又扫了眼小路右侧那深深的山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说来全公公对黔地而言也不算得“外人”……他好歹当了几年的贵阳府镇守太监, 镇远、镇宁这些军事重镇他也是去巡视过的。

但像北山这种黔中深处, 他确实没有来过,更别提走这种黔人习惯了的盘山小路。

“本朝以前, 凡举兵事皆绕开黔地, 从川、滇借道, 果真是有缘由的啊。”

全公公视线掠过一望无尽的群山, 心头略略有些发苦。

若不是兹事体大, 他是真不愿意走这一趟的。

“也罢,都到这一步了,岂有后退之理。”

到想这一路来辛苦,全公公咬咬牙抛掉杂念,双腿夹紧了马腹,小心翼翼操控着健马紧紧贴着山路靠里一侧行路。

从北山镇到李家村这条路,官府发动士绅义捐修缮了前半截能通行马车的官道;山区里这些小路,就得搁着慢慢修整——毕竟这些小路皆是前人依山凿成,无论修缮还是拓宽都颇费人力,没个三五年功夫难见成效。

往走出数百米,领头的顾家小郎君顾玉成跳下来马来,朝后招手:“全公公,诸位上官,前面这截路骑不得马了,须得下了马小心步行。”

全公公和他领来的这一众人等也知黔中山路厉害,并不怀疑,只一个个丧着脸下马。

果然,前面这一小节弯道险峻异常,竟然是开凿在一片陡峭斜坡上,最窄处仅有三尺来宽(一米左右);莫说是骑马,便是牵着马小心步行也得防备着马蹄打滑、摔落到山谷里去。

全公公是不敢在这种山路上牵马的,将坐骑交给了一名武官,自己侧过身来、背贴着山壁,一步一步朝前挪。

与全公公一道来李家村的这些武官,有两个是贵阳府来的,倒不惧这种山路;另外三个从京城来的脸色就不大好看,通过这处弯道时人人都紧绷着一根弦。

好容易走过这条险峻小路,大半人都出了身冷汗。

常在西南各省行走的马帮从黔地过路时都要打起精神,北方人来了黔中,自然是少不得要吃些苦头。如是辛辛苦苦翻了几座山,一行人终于看到了李家村。

李家村依山而建,大部分人家皆住在阶梯状分布在山体上的天然平台或人工垒起来的平台上,村中的道路亦不平坦,但总算是多次被人力拓宽过、许多地方都铺了石头做阶,比外面那些小路好走得多。

顾四少爷领着一行人才刚走到村中,就有村里的孩童认出了他,跑去最顶上的燕家报了信。

“四少爷领着些贵人来我家了?”

燕红正与张氏、兰婶子、二妮几个坐在堂屋里包粽子,听村中顽童来报,拿几个枣子打发了小童,起身走到屋外相迎。

在院门口等了会儿,燕红看见了冒雨前来的一行人。

“四少爷……咦?全公公?”看清顾玉成身侧那个白脸公公,燕红脸上露出惊讶神色。

看清等在小院外的燕红,全公公脸色也露出了震惊之色。

上次贵阳府一别,至今还不到一年功夫,全公公这种在(太监)宫斗中胜利过的赢家当然不会这么快就忘记了燕红。

也正是因为这位公公太擅长记人,他对这位燕小仙师的变化才会如此惊诧。

她长高了不少,也壮实了不少,眉眼五官看上去虽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如果说当日在贵阳府因胡参议**祀一案相识的燕红像是一块朴素坚固的顽石,此时的燕小仙师就像是经年矗立海边,任由风吹雨打我自巍然不动的磐石。

原先那身青涩懵懂的乡野村女气质消失无踪,此刻大步往他走来的黑壮少女,其沉稳、内敛,竟与全公公在南京时见过的养老的文武高官有几分相似。

“不曾想全公公竟亲自前来我老家这乡野之地,未曾远迎,是小女失礼了。”燕红走到近前,含笑拱手。

全公公回过神来,连忙客气地回礼:“哪里,咱家冒昧前来打搅,小仙师莫要怪罪才好。”

“贵客临门,可不敢怪罪。”燕红笑着摆手,又朝跟在全公公身后众人中她唯一认得的一个拱手见礼,“汤将军,别来无恙。”

顺安卫参将汤成连忙抱拳,直道不敢。

燕红将一行人请进院内,张氏、兰婶子得知来了贵客,已经快手快脚将堂屋内杂物清空,她们是成年妇人不好出面迎男客,又吩咐二妮、小宝出来端茶送水。

燕红并没有自身是什么世外高人的自觉,一面让熟悉的顾四少爷将全公公带去堂屋,一面自然地来帮一众军官栓马。

几个军官哪敢让她代劳,皆主动地将自己骑来的马栓到燕家的牛棚外面。

脱了蓑衣斗笠、用小宝拿来的毛巾擦了下脸上手上的泥水,全公公便正色道:“燕小仙师,可否借一步说话?”

“自无不可。”燕红爽快起身,请全公公去她住的西厢房外隔间。

他两个前后脚进了西厢房,坐在堂屋里的几个军官便好奇地打量起燕家。

黔地的雨下起来是不容易停的,重要淅淅沥沥地持续个几天;黔人也习惯了顶着这种毛毛雨生活,勤快的二妮和小宝就没拿这雨当回事,归置好客人们脱下来的蓑衣斗笠,便去抬草料喂马。

一名穿蓝布公服、袖口处用护腕扎紧的精干武官,视线扫过燕家院子角落里堆着的两个石锁,又默默转向石锁旁边那个缠着草绳的练功木桩。

全公公惊异于燕小仙师那仿佛经历过岁月沉淀的沉稳气度,这名武官惊诧的,却是燕红那副总在不经意间透露出煞气的气势,和那身一看就知道必是经历过千锤百炼的好筋骨。

常人看燕红,只觉得她又黑又壮,不似女子;只有懂行的武人,才看得出她那黑壮身形有多难得。

便是半年前才刚在顾大老爷府上见过燕红一回的汤参将,都有些不敢相信燕红的身量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了这么多。

穿蓝布公服的武官走到堂屋房檐下,盯着燕家院子里那对石锁沉思了会儿,招手叫住燕小宝:“小郎君,敢问你家那对石锁是何人所用?”

燕小宝顺着武官所指看了眼院子角落,回头道:“回军爷的话,那是家姐炼体用的。”

武官正若有所思,童言无忌的燕小宝又补了一句:“家姐嫌那对石锁轻了,这半年来已经不用了,平日里炼体都是去村东头后山那边清理乱石,清出来的石头砸碎了堆在山坳里,家姐说以后可以拿去铺路。”

武官:“……”

待燕小宝走开去搬马料,这位从京城来的武官犹豫了下,走入雨中,穿过院子,走到那对石锁前。

这种石锁并不少见,武人常用来打熬力气,从京城来的这位武官家里就备着一副。

他半蹲下来握紧石锁,用力提起,又轻轻放下。

重量上也和他所用的那副差不多。

武官默默转头,看向西厢房方向。

他刚到而立之年,正是身强体壮之时,用这种规格的石打熬力气正好合用。

但那燕小仙师……看着也就二八年华(十六岁)上下,个头也不算高,身量还未长成。

这么大年纪的民间女子,说是仙门之后倒也罢了——竟还炼体?还练得比一般武夫更甚??

武官默默走回堂屋,在汤参将旁边坐下,略略一抱拳:“汤参将请了,你与那小仙师可是相熟?”

汤参将忙恭敬道:“不敢说相熟,末将只与燕小仙师见过两回。若是熟悉,还是顾四少爷熟悉些。”

坐在不远处休息的顾玉成听到提起他名字,连忙机灵地过来回话:“汤将军,孟百户,可是有话要问小子?”

穿蓝布公服的这名武官,便是孟百户。

只是他这百户,却很不同寻常……连汤参将都要恭恭敬敬,顾玉成更不敢拿大。

孟百户抬眼看了下顾玉成,客气地道:“确实要向四少爷请教一二,不知四少爷可知燕小仙师是如何斩妖除魔?”

顾玉成眼睛一亮,这问题挠到了他的痒处,立即眉飞色舞地说起燕红亲口跟他讲过的降妖除魔故事……

当初独秀山**祀一案时,燕红曾为了打消顾少爷的“求仙问道”心思,把经历过的任务改头换面讲给他听,着实把顾四少爷吓得不轻。

但在放弃了求仙一途后,顾四少爷又迷上了这些神异故事,来李家村找董慧求学时有机会便央求燕红给他开开眼界;燕红并不讨厌这个没什么架子的富家少爷,便也没拒绝。

而燕红所经历的任务,哪怕是改头换面、去了许多涉及芯片系统的细节,说来也着实精彩万分,远比那些书生女鬼的缠绵故事吸引人。

罐子里的山中鬼,山中清修的千年古树,掌管杀人公馆的凶悍恶妇,办吃人宴席的猛虎妖王……一件件、一桩桩,直听得在场五名武官惊呼连连,大开眼界。

“这世上——竟还有这般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奇事!”听到最后,在场武官中身份最尊的孟百户不禁感叹。

顾玉成见自己转述的除魔故事连京城里来的锦衣卫百户都能震住,深感与有荣焉,眉开眼笑道:“小仙师是有大本事的人,做不了假的,不光她本事惊人,她那两位师兄师姐亦是惊世能人,稍后孟百户见到了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