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是个很普通、很常见的名字, 随便跑到一家酒馆里大喊一声山姆,都会有人狐疑地应声。

山姆也是个很普通的人,没轮到他值守巡逻的时候, 他总是穿着件普普通通的亚麻无袖套头衫、一条裤腿扎在靴子里的粗布长裤, 脖子上挂着个草帽、背着警卫所配发的短弓和厚背弯刀,一脸闲适地在街头闲晃。

他是个很难让人产生深刻印象的人,朋友也不多……除了看在他足够年轻、命运也足够坎坷的份儿上总是会对他额外关照的队长尤金,其他队员看到他的脸时,总是要先停顿个一两秒,才能把他的名字想起来。

“老好人山姆”是绝大部分人对山姆的印象,此刻与山姆搭档巡逻的警卫也是这样以为的。

当山姆震惊地指着走廊窗外惊呼“那是什么”的时候,这位比山姆年长十来岁的警卫压根就没有怀疑,立即走到窗前朝外打量。

“嘭”地一声闷响,头部遭到重击的警卫白眼一翻,朝后栽倒,被手上拎着刀鞘的山姆伸手卡到腋下。

轻轻将搭档的警卫放平到地上,山姆立即扭头走向走廊深处。

下一轮巡逻的警卫会在十分钟后进入走廊,与在一楼巡逻的他们俩交换巡逻区域。

审讯室的钥匙被尤金队长带走了,他必须暴力撬门……时间会有点儿紧张, 但应该还来得及。

快步走回审讯室前, 山姆立即抽出弯刀,卡进铁门的门轴缝中往下劈。

预想中的金铁交鸣声没有出现, 反倒是传出“嗤”地一声脆响, 像是纸张被切开的声音。

山姆疑惑地抽出弯刀查看,发现刀身上卡着张奇怪的、巴掌宽的纸条。

皱眉将纸条从弯刀上扯下来, 还没来得及细看纸条上奇怪的文字写着什么, 山姆耳边便听到“锵——”的一声。

他惊愕回头, 却见……一把形状奇怪的、和骑士剑有些相似的长剑,斩断了用铁条加固过的走廊窗户。

被斩断的铁条落到地上,持剑的人也跳进了走廊。

此人皮肤白皙,黑发黑瞳,半长的头发扎在脑后,面孔和身形都很像是高大健康的年轻女人(本位面土著审美限定),胸前却很平。

“你——驱魔师陈?!”

震惊的山姆惊呼出对方的名字,手上的动作却是一点儿也不慢,能将鹿头斩下的厚背弯刀裹着劲风往陈艺郎兜头劈下。

警卫所的走廊有三米多宽,正是最适合陈艺郎发挥的场地,手中长剑只轻轻往上一挑,雪亮剑光与金铁交鸣之声同时出现,刀背足有一指宽的厚背弯刀便像是木棍一般被削去半截。

山姆的脸上还挂着那种纯良的惊愕表情,活像他并不是那个先行对对方发起进攻的人一样,他丢开了断刀,却没有退后,反倒是用一双肉掌往陈艺郎脖子上抓来。

陈艺郎可不是拿着利器也不敢伤人的主儿,面不改色挥剑劈下,山姆的半条胳臂便飞了出去。

也就在山姆的左臂被陈艺郎砍断的瞬间……大量诡异的灰雾从他伤口中涌出,代替了血液,往四面八方喷溅开来。

“?!”

陈艺郎急速后退,但灰雾扩散的速度比他想要的要快,眨眼间便将他笼了个结结实实。

淡淡的灰雾顷刻间铺满了悬挂着油灯的走廊。

灰雾中,陈艺郎脸色难看地扶着墙,浑身上下微微颤抖,仿佛正承受着什么看不见的重压,手里拎着的古剑亦微微鸣颤。

“不愧是驱魔师,真可怕啊。”

山姆一脸惊魂未定,没敢靠近陈艺郎,捡起自己的手臂便赶紧退让开来。

陈艺郎冷冷地盯着他:“可怕的是你才对吧,山姆,燕小红还说你是个好人……你还真是个‘好人’啊!”

“我也不想的。”山姆叹了口气,把左臂接回肩膀上,“红小姐是个有趣的人,可以的话,真不想被她知道我这难看的模样。”

“你承认了你就是那个幕后黑手?”

陈艺郎扶着墙缓缓蹲下,装成难以抵抗灰雾重压,悄悄在道具栏里翻找应对道具。

“不承认也没用了吧。”山姆捡回只剩半截的弯刀,重新走回审讯室铁门前,继续撬门轴叶,“你们比我想象的难缠——真没想到你们也留了人手盯着埃德森,红小姐之前说的那些话看来只是用来麻痹我的,这样的话,你们应该不止是只留了一个人吧。”

陈艺郎发现他居然在暴露后还想杀死埃德森,目光一凝。

“你不会以为现在杀了埃德森还有用吧,还是说,你有信心在这之后将我和我的同伴全都灭口?”虽然不知道这个家伙想干什么,陈艺郎还是觉得不能坐视发展,立即开口试探。

山姆回头冲陈艺郎笑了笑,隔着朦胧的灰雾,这笑容看起来分外渗人:“这个啊……既然都已经暴露了,那不把该做的事做了怎么成呢?”

“哦?埃德森镇长是你的仇家?”陈艺郎道。

“是的呢,驱魔师。”山姆手上用力撬着焊死在门框里的门轴叶,脸上倒是看不出半点儿费力来,“虽然我现在是这副窘迫的样子,但我以前也是大农场的少爷啊,从镇子西北门出去直到高地富人区,路两边能看见的麦田都曾经属于我家呢。”

“这倒是看不出来。”陈艺郎不动声色地继续套话。

“因为我父亲欠了圣殿骑士团的钱,家里的农场、房子,以及家中的所有人的自由,都被拿去抵债了。”山姆感慨地道,“我当了八年的仆人,回到班加利尔后属于我的就只有比狗屋都不如的一座破草棚了——埃德森是骑士团的人雇来的走狗,我对付不了骑士团,但对付他总可以吧?”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埃德森呢,那些被当成女巫处死的人总不可能也跟你有仇。”陈艺郎冷冷地道。

“我也不想的,但为了报仇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山姆再次叹气道,“可惜我失败了,这你们也都调查到了,不是吗?”

陈艺郎先前跳进走廊时砍开的窗户旁冒了颗脑袋出来,脸上贴着好几张符纸,紧张地朝内大喊:“陈哥!小唐说他是在拖时间,他有什么目的想杀掉埃德森!”

胡若雪才刚喊完话,脸上贴的符纸就被走廊上散出去的灰雾烧灼成灰,“哎呀”痛呼着赶紧躲开。

胡若雪示警声落下,看似萎靡不堪的陈艺郎猛然掏出颗药丸塞进嘴里,拎着剑便往山姆扑去。

山姆却也没在原地等他,松开卡在门缝里的断刀快速后退,抽出背上短弓,朝陈艺郎拉弓便射。

“不要妨碍我,驱魔师——!!”

连射数箭将陈艺郎逼退,被揭穿拖延战术的山姆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认命”,面目狰狞地怒吼出声,将一支箭头狠狠扎进自己的胸口。

黑黢黢的铁质箭头从他的胸膛里抽出来时……居然变成了流淌着紫蓝色幽光的未知材质!

“伟大的死亡主宰啊,我的生命、我的灵魂全都毫不保留地供奉给您,请给予您的信徒完成仪式的力量!”

咆哮声中,似乎获得了某种诡异力量的利箭射向审讯室那扇坚固厚实的铁门。

箭头刺进铁门内,滋滋的腐蚀声和腥臭的浓烟爆发开来,那厚重坚固的铁门……竟然像是被淋上热水的雪块一般,飞速溶解!

而射出这一箭的山姆显然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那被阳光晒黑的健康脸色,眨眼间就变成了死人一般的灰白。

但献祭了自己生命的山姆却并没有死去,他像是一具新鲜的活尸,以不能呼吸、不能拥有生气的代价获得了可怕的力量。

陈艺郎再度冲上来试图阻止他进入审讯室时,无坚不摧、无物不斩的古剑,竟然……没能破开他的皮肤!

“放弃吧,驱魔师。”山姆挥手将陈艺郎拍到墙上,狰狞一笑,“你们都会变成死亡主宰降临时的祭品,不要这么着急。”

再转过头来时,山姆脸上的狰狞凝固了。

他面前,铁门已经被融化的审讯室大门门口,站着一团黑夜。

不……应当说是,如黑夜般的人形。

这是他曾经见过的,通灵者红小姐展示过的,超凡者的能力。

“……红小姐?”

黑夜人形那对纯白的双眼静静注视着山姆。

燕红担心陈艺郎三人的安全,走直线抢先大部队一步抵达警卫所,一来就发现警卫所的一楼充斥着浓郁的死气。

“没想到会是你,山姆。”她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个已经没有丝毫生者气息的年轻男人,忍不住叹息,“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山姆沉默不语。

驱魔师陈的剑对一切有生命的生物而言都是极其可怕的,但他是死亡的信徒。

但这位通灵者红小姐——从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神奇的通灵师能力时,山姆就意识到,她也是拥有死亡力量的人。

而且她的死亡力量……似乎比自己更强,至少山姆自己是看不到什么鬼魂的。

“我的名字应该读成萨姆。”山姆忽道,“萨姆·凯特·里奥波特,是我的全名。”

“我的父亲曾是班加利尔的大农场主,但因为他被人煽动参与了一场失败的领地战争,他投进去的钱都亏了个干干净净,还欠了圣殿骑士团一大笔债。”

“为了偿还债务,我失去了一切,包括我所有的家人……”山姆苦笑着摊开双手,“你可以了解的吧,红小姐,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仪式失败了,我也被你们识破了,还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我会认罪的,我会愿意背负一切我应该承受的罪责。”

“埃德森本来就是应死之人,他反正会被吊上绞刑架,我只请求能让我亲手杀死他。”山姆抬手指向燕红身后还处于昏迷中的埃德森,恳求道,“在我彻底死去前,让我为我失去的一切报仇,可以吗?”

燕红静静地看着一脸诚恳的山姆,良久,叹了口气。

“你在骗我。”燕红道,“如果你只是单纯地想要他死,那么你只要耐心等上几天就行,但你没有这么做,所以你这些话其实都只是在骗我。”

“红小姐——”

“你还记得吗,山姆,我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假装成是艾丽莎的妹妹。”燕红平静地道,“如果你心里哪怕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愧疚,你都应该立即想起这个名字的——但你没有。”

“人如果知道自己做过的事情是错的,是会刻骨铭心的,哪怕努力地去忘记,也总是会冷不防地想起来。显然,对于害死艾丽莎这件事,你其实并没有怎么放在心里。”

山姆脸上的诚恳和请求有点儿绷不住,本来就难看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但他显然并不打算放弃,他的情绪又再次激动、激昂起来:“不,红小姐,我当然记得艾丽莎,我记得他们所有人——我当然知道是我害死了他们,我内疚无比,但我总得去做这些事!”

“你看到班加利尔是什么情况了吧?我的父亲输了农场时,原来的领主也把领土输给了圣殿骑士团,你看看才十几年的功夫,班加利尔就变成了什么样?”

“埃德森随意地让约瑟夫那种人渣进入警卫队,为了讨好富商和贵族,贱卖班加利尔的土地——你看到有多少人失去了自己的家和田地,只能去农场里做工讨生活了吧?”

“我要把班加利尔夺回来,我只是想要让班加利尔人重新拿回属于他们的一切!想要达成这样的愿望,总得有人做出牺牲!”

山姆无比激动,他面前的燕红却仍旧没有什么反应。

“……是这样啊,你想要借用邪祭仪式获得力量,成为班加利尔的主人。”

燕红原先那多少有些怜悯的态度消失无踪,语气变得非常冷淡:“你让无辜者牺牲生命,只为了重新当回你的大农场主……不,只为让你来当班加利尔的新领主,这到底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口称要做大事,却压根不肯身先士卒的人,话说得再漂亮,在燕红这儿也没有任何市场,她越发嫌恶地道:“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黄巢似的人物罢了,你口口声声的为了班加利尔,只是为了你自己当上土皇帝而已。”

燕红手中亮出斧头,冷冷地道:“不用废话了,我不会答应你的任何请求。”

山姆怒吼一声,想要不管不顾地从燕红身旁掠过、强行杀死埃德森。

燕红可不是拿这种阴邪之物毫无办法的短腿战神,一斧头就将山姆腰上砍出了个大口子来。

差点被腰斩的山姆总算明白到他的直觉没有错,这个通灵者恰好能克制他从死亡主宰那儿获得的死亡力量,忙不迭捂着腰间裂口拼命躲开、往走廊上跑,但又被燕红紧跟着追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阻止我!明明只差一步、只差一步而已啊!!”

被燕红追上的山姆轻易被砍掉一条大腿,踉跄倒地,绝望地大声咆哮。

燕红不解地稍稍停下斧头:“你怎么这么执着要杀埃德森?对他有这么大仇的话你之前明明可以偷偷干掉他的啊?”

“我不知道他才是贪欲!知道的话这个老东西早就死在我手上了!”山姆悲愤地吼道。

燕红嘴角一抽。

“好吧……好歹认识一场,也让你死个明白。”善良的燕小红举起斧头,“你以为的七宗罪不是贪欲错了,是色O欲错了,就算你费尽心思骗过我们,成功杀掉了埃德森,也是没有用的。”

说完,燕红便利落地砍下了山姆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