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旷野上擦肩而过的旅人 (2)

日子还得过不是吗,不管她又经历了什么,她还有这间屋子,还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还有未来长长的路要走。

叶知我对着自己笑笑,不管笑得多费劲,依然要笑出声来。

杜均给介绍的这个医院还真是不错,忙虽然还是很忙,但是上上下下的同事都很亲切,小城市的人也许就是这样,更无欲无求一些,也就没有锋利的棱角和猜忌的心。

叶知我一来就被安排在外科,这种小医院里,难度最大的手术也就是阑尾炎,叶知我毕竟是大医院里几年历练出来的,得到的锻炼机会比这里的老医生都多了很多,见识过的病症也复杂很多,所以一来就自然而然地得到了重用,再加上她为人谦和,整天笑咪咪的,同事有个什么急事加班代班都毫无怨言,这就让大家更喜欢她了。

年轻漂亮又能干又讨喜的女医生,看样子还是单身,有心想帮她牵牵红线的热心人挺多,叶知我来了两个月不到,已经拒绝了好几位要帮她介绍对象的同事了。谈恋爱真是件伤神伤心的事,在她能忘了乔慎言以前,她暂时还不想再考虑这种事。

三月二十九号,是乔慎言的生日。叶知我记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她正式上班第五天,那天她接诊了三十一位病人,做了个切除息肉的小手术,下班以后走路回家,路过一间小店,看见了橱窗里放着的一只烟灰缸。

一只白天鹅式样的烟灰缸。天鹅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头颈微垂,全身羽毛洁白无瑕,这样的烟灰缸放在乔慎言的桌上,可能会让他不忍心把烟灰弹进去,也就自然地会少抽几根烟。叶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抱着这种想法买下了这只烟灰缸,她没让店员用漂亮的盒子和包装纸把它包起来,就这么拿在手上,一路玩着看着走回了家。

小城的汽车普及率不高,为了不在同事们中间显得太突兀,叶知我通常都是步行半个小时上班。这段时间她一直都在和杜均保持联系,主要是为了打听乔敏行的消息。

从昏倒之后一直到现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她一直就没离开过医院,一直住在住过的那间病房里,情况越来越不好,几经会诊,基本上已经放弃了手术治疗的方案,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只是时间问题了,她现在这样,别说手术,连全麻都过不去……”杜均叹了口气,“你呢,你怎么样,新单位还挺不错的吧。”

叶知我的心里很难受:“大概还有多久?”

“不好说,一般来说心衰终末期病人大都超不过六个月,象乔敏行这样特别严重的,就……”

叶知我深吸一口气:“他家里人都知道了吧。”

杜均顿一顿:“小叶,你和乔慎言,你们真的……”

叶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欧阳呢,最近怎么样?我没好意思问她,她跟那个小拽分开了?”

杜均轻笑:“你这个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力实在是很烂,好了,我不问你这个了。自己多保重,有什么事就给我电话。”

叶知我苦笑着挂断电话,在沙发上呆坐了好一会儿。

现在真的是要数着日子过了,乔敏行的生命只剩下最后的一小段时间,也许她能撑过半年,也有可能只剩下一夜,随时随刻都有可能永远离开那些爱她的家人。离开乔鉴安,离开费文杰,也离开乔慎言。

她很害怕想到这个,可是又没办法能转移自己的心思,不管看到什么聊到什么,总是会突兀地让她联想起病**的乔敏行,和婚礼那天她穿着婚纱的模样。最后让她困顿不前的始终都是乔慎言漠然的视线和他说过的那些话。

海城市卫生局组织全市医院开展为期两个月的送诊下乡活动,叶知我所在的医院奉命要在每个科室里抽调一名精干医务人员参加。她急同事们之所急,自告奋勇向领导报名参加,让外科其他的医生都松了一口气,对她的好感也更上层楼。

经过为期三天的培训之后,送诊下乡医疗队整装集结,叶知我和六名新认识的同行组成一队,带着医疗器械和宣传材料,和别的医疗队一起在领导们的欢送下坐车出发。

基本上,来参加这种活动的不是主动请缨的积极分子,就是被抓差的倒霉蛋,象叶知我这种闲着没事干的类型几乎没有。她真没有什么高尚的初衷,完全不是为了建设和谐社会,只是想找点事情让自己能更忙一点,这样就不会有功夫胡思乱想。

汽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以后到了目的地,刚被欢送过,到这里又被欢迎,乡政府有关领导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以后,七名医生被分成三个小组,分赴下面的三个试点村镇。再被欢迎,再听领导讲话,第一天就成这么结束了,叶知我和同来的一位姓李的男医生一起拒绝了参观当地医疗条件的邀请,直接来到村卫生所,开始和这里的医生们一起接诊病人。

忙忙弄弄又是半个月过去,六月份的天气已经有一点热了,别的还好,农村唯一让叶知我受不了的就是这里蚊子实在太多,可能因为是水乡的原因,走到哪哪儿都被一团一团的轰炸机包围着,洒多少风油精都不管用,眼睛熏得直流泪,蚊子照叮不误。

农村的卫生所不分科室,谁来都当全科大夫使唤,因为只有叶知我是女同志,来看病的女病人也都喜欢找她,一段时间下来,叶知我发现当地女性的保健意识之薄弱已经到了相当不敢置信的程度,她不止一次听到过这种可笑的说法,女人嘛,生过孩子了谁没有点妇科病,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病又死不了人。

打电话跟欧阳阳聊天的时候,两个人都很感慨,只要一些很简单的措施就可以预防或者早期发现的妇科疾病,在这里往往都会被拖到很严重、不可治愈的地步。

“我也没招了,按说吧我还云英未嫁呢,一说起这些来,那些老太太们反倒比我还不好意思,真是无语!”叶知我叹息,“你不知道,我上回给一个人开了内置的栓剂,她竟然跟我说不会用。都生两个孩子的女人了,说不会用!”

欧阳阳笑劈了:“那你不会做个亲身示范!”

“滚你的!”叶知我也笑,两个人不着边际地胡扯一通,对在即将到来的夏季里如何开展防晒工作做了一番部署,最后叶知我还是提起了乔敏行的事情。

欧阳阳犹豫了一下:“老杜没跟你说吗?”

叶知我的心一下子拎到了嗓子眼:“她怎么了?”

“心衰末期已经出现多器官衰竭现象,转到ICU去了。”

刚拎上去的心猛地又摔回原处,进入重症监护室对于乔敏行这样无法用手术治疗的严重心脏病人来说,等于就是已经开始了生命的倒计时。

“什么时候转过去的?”

“一个星期了。”

叶知我用力咬住嘴唇,半天说不出话来。欧阳阳知道她的心情,只能很无力地安慰几句。

握着已经挂断的手机僵硬地坐在灯下,叶知我按按跳疼的太阳穴,很想去看看乔敏行,可又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和乔慎言。她能想象此时此刻乔家人会是怎样的心情,会有多么难过,如果她出现,会不会让他们更难过……

租住的招待所房门被敲响,叶知我走过去打开,是卫生所今天晚上值班的赵医生:“有事吗赵医生,是不是有急病人?我这就来……”

“不是的,有人过来找你,叶医生。”

“找我?谁啊?”叶知我走出房门,站在二楼阳台上往下看,招待所院子里的水泥地坪上站着的那个高大男人,竟然会是已经几个月不见的乔慎言。他穿着白色衬衫,在月光下看起来更加挺拔,抬首望向叶知我时,眼睛里的视线也和月光一样没有温度。

叶知我走到楼下,很惶惑地对着乔慎言笑笑:“怎么……是你……”

他盯着她的短发看了好半天,相当开门见山地说道:“小敏要见你。”

叶知我扬眉:“见我?”

“你可以请个假吗?明天我会让人开车送你回来,只需要一天时间。”

“当然……”叶知我点点头,“我去和同事打个招呼,等我一会儿。”

她和李医生说了一下,又给镇卫生所的所长打了个电话,然后换件衣服,拿着包,匆匆忙忙坐进了乔慎言的汽车,往回宁城的方向开去。

车厢里有烟味和他身上的气息,还有音响里好听的音乐,深夜里开车行驶在空旷寂静的高速公路上,叶知我几乎有种在做梦的感觉。她安静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克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往乔慎言那边看,只盯着车前方的方向。

乔慎言的汽车音响里可以放六张碟片,每张碟片播完都会自动跳到下一张,接连不断的歌声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叶知我在心里揣测,没有把话说出来,乔敏行想要见她,难道是因为已经快要……可是为什么要见她呢?是为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痛痛快快地发泄出心里的郁抑和不满?把她抓过去斥责一通?

如果连乔慎言都已经误会她了,那么再多一个乔敏行也无所谓了,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不是么?叶知我把苦笑埋在心里,看着车外一闪而过的路牌,距离宁城的公里数在一点一点地减少,什么时候幸福也这样可以预期就好了,一百公里两百公里,离得再远也不要紧,只要有一个努力的目标就好。可惜人生就是一场旷野,四面八方,找不到方向。

她和乔慎言,大概也是这旷野上两个寂寂的旅人,各自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不经意间擦身而过,然后渐行渐远,然后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