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看到玛蒂达将里昂唯一的朋友移入沃土,玛蒂达轻声的说:“在这儿我们安全了,里昂”,镜头越过女孩的头顶,旋转着徐徐上升,如同那个忠诚的灵魂,穿过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俯视人世。葱茏、旺盛,夏日的纽约阳光很明亮……我轻轻叹了口气。

一直坐在我前面用后脑勺对着我的人,忽然说:“一部好电影!”

我同意。

“你的眼睛好了。”他的语气很肯定。

在这光线不足的地下酒吧里,在受到某种情绪感染之后,我竟然忽然忘记了否认。

云希淡淡道:“那就好,不用再欠那家伙什么了。”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是我建议去酒吧坐坐,打发下午时光,然后看到一部不错的电影,然后再然后,让自己的谎言暴露了。

过了很久,我问:“康柏去做什么事情了,为什么还不回来找我?”

“他没告诉你?”云希的语气一丝诧异,“他今天大概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我想起我因为生气在电话里忽略掉的那些事情。

云希不肯答我。

他纤长的手指托着一杯威士忌加冰,晃荡着,一边喝一边打量投影机。

静下来就会发觉,他对很多大家习以为常的事物都抱着好奇的态度,好像他是刚从火星回来的。但他从不发问,漂亮的眼睛眼神炯炯,沉静的闪着好奇之光。

又静了好久。

酒吧老板走过来问我们还要点什么,这个中年男子长了一张村上春树般的脸,有种村上所没有的殷勤。或许因为我们看起来很欣赏这个环境,他有意亲近。毕竟守着一个酒吧是一件寂寞的事情。

守着一个不会变化的地点,犹如守着一个永远不会回应的情人,总有日会觉着临波照影的寂寞。

我要他为我调一杯拿手的鸡尾酒,他很高兴的去忙活了。

过一会儿,为我端来一杯剔透的饮料,郁金香一般的长脚杯,青翠的绿从底至顶有层次的晕叠上去,最顶的绿像最上等的翡翠,最底部的淡得犹如春水,隐隐沁出一抹红,像现代美女颧骨下一抹胭脂,哀艳的神思从那杯子一直飘飞出去。

“什么名字?”我摸摸杯子,冰凉的触感。

老板抓抓头:“刚调出来的,还没想。要不,小姐你帮我起个名?”

我沉吟。

正想说“翡冷翠的眼泪”之类的文艺腔时,云希突然插嘴说:“晴止星沉。”

我和老板一怔,都看他。

“情止?感情完结?”我问。

“不,是晴天的晴。晴止是一个人的名字,也是一颗星的名字。”

我指着那杯绿色饮料:“你觉得它像一颗星?”

“不是一颗星,是一颗星坠落的样子。”他耐心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

老板离开后,我跟他说话:“云希,你是哪里人?你看,这么沉闷的下午,讲点故事来打发时间吧。”

“哦,讲什么呢?”他的语气很迷茫。然后静了好久,他转过半个身子来问:“哦,几点了?”

过了好久以后,我偶尔会想起那天下午,在午后地下酒吧黯淡的灯光下,他蓦然转过身来的样子。眼神迷茫,复古吊扇在头顶缓缓旋转,黑得发蓝的刘海,转过半身来看着我,然后问,哦,几点了?

静了片刻,我回答:“还没有到晚饭时间。”

“哦。”他缓缓的说:“我以为会闻到咸鱼饭的味道。”

“我妈是广东人,我们没有钱,她经常做咸鱼饭。我的气管不好,有时嗅到那种气味会气喘,但是没有办法不吃。后来……也不是常常想念那种味道,但是只要一想到,就想吃得不得了,可是再也吃不到了。”

就是因为这样的生存环境,他才想到铤而走险吧。

我微笑着说:“我知道有一条食街,里面一家店铺做的咸鱼鸡粒炒饭远近驰名,可以带你去尝尝。”

“不,那不是。”他执拗的摇了摇头。

我想了想,大概就是记忆中的咸鱼饭在现实中永远找不到的意思吧。

他瞧了瞧我,我身上是寻常白领穿的套装,因为要扮演下班后为追求小资生活而去上插花课的角色(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其实才是两天前。),他淡淡评论:“你穿得很素淡。”

我正想说“谢谢”,他补充,“但是我喜欢花裙子,大花,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争先恐后的开放,复古的那种高腰伞裙,转起来像一朵花开放。”

他说的那位花团锦簇是谁?

“她总是在黎明的时候来拍我的窗户,叫我去河边玩。那时候我们那区没有街灯,黑得很,河边更黑,黎明前是最黑暗的一段时光,我们要牵着手在一片漆黑的河边迅速行走。那条河离她的学校很近,河不宽但是水流很急。那么黑,根本看不见河水,但是河水流动有潺潺的声音。看不见的时候河也在流淌着。”

“后来,那条河干涸了,不流了。因为一颗星整个坠落在它上面,断绝了源头。”

“大城市实在不适合投射感情,注定要失望的。那些你曾经在里面喝过红茶,有着刻骨铭心回忆的小店,不定你下次再去就找不到了,带着你的回忆一起消失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只是我没有想过一些属于自然的东西也可以消失得那么快……”

“你知道吗?”他忽然问我:“原来人的生命是很尴尬的。如果短一点,只有三四十年,那么很容易很可以说出一辈子的事情,如果再长一点,有三四百岁,那么活得足够的长度,就有足够的豁达和宽容来接受和原谅一些很尖锐疼痛的事实。”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飘忽的笑意像是清澈湖水倒映着蓝天上飘过的一朵云。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很久以后我仍能描述出当时他眼睛和嘴角的细节,然而他的视线并没有停留在我身上,而是穿透了我的身体。

他此刻笑着看的人并不是我。

他说:“所以,现在的人活着是最尴尬的。生命不长不短,什么事情都还来不及完成就已结束,每次这样想到的时候,世界的虚无感就会劈头盖脸摔过来。人生,比一场梦还不如。一个梦,如果做得好,醒后还剩下怀念。但是如果人做得不好,那就什么都剩不下了。但怎样做人,才算是好的呢?”

“喂。”我断然打断他的臆想和自己心头突然泛滥的忧伤,“回想昨天,还有过度展望明天,让今天从指缝白白溜走,那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