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舟将青荷送去的地方叫枫扬院,到那里方可看出周怀意对隐卫的重视,偌大的一块地方种着雪松和红枫,中间一个石砌的武较场,毫无疑问是王府最大最清静的院落。在这里因为住的是独门别院,柳轻舟门口是一株柳和一株桃,卫浮烟下意识地认定那株桃树是为了纪念三花堂,一时心中更加感慨。

她正定定地注视着那株桃树,只见院门推开,却是师父出来了。

花错一眼便知眼前二位徒弟关系依已然不一般,十分欣慰地冲他们点点头,一言不发便要离开。

“师父……”卫浮烟终究忍不住开口。

花错顿足,却不回头说:“轻舟想搬出王府住,等青荷姑娘伤稍稍好一些便娶她过门,最多不过十日,为师已经同意了。”

“师父!”卫浮烟惊讶。

这一声叫花错更不敢回头,只是继续狠心道:“轻舟也是为师的徒弟,为师想让轻舟过得好的心,跟想让你们二人过得好的心没什么分别。眼下为师不担心你们了,却更加担心他,所以为师也搬出去跟他住一段时间,否则为师不放心。”

卫浮烟觉得不可思议,她明明已经答应不相认了,纵然柳轻舟恨她,王府之大也未必会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什么要闹到非要老死不相往来呢?

周怀意略一沉思,回答说:“好,不过希望师父能常回来走走。”

花错不敢面对卫浮烟,只是点点头径自离去了。

这件事就此盖棺定论,卫浮烟心中一阵奇怪的郁结,嘴上便同时说道:“我还没同意呢,你怎能自己决定了……”

周怀意道:“轻舟对你有怨恨,天天相见只会让他更加厌烦。分开倒是可以冷静一下,有师父在,没事的,你别担心。”

“我……”不是有事没事担心不担心,这一走就是三个跟她紧密相关的人,师父,哥哥柳轻舟,一起长大的婢女青荷,三个人都要走,她连他们去哪儿都不知道,周怀意便同意了?

忍了忍终究没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柳轻舟的小院子,院中简单干净,只是周怀意还未叩门便听木门“吱呀”一声响,柳轻舟出来了。

柳轻舟手拿长剑,看到她原本淡然而笑的神情立刻像挂了一层清霜。卫浮烟蓦然觉得心瑟缩了一下,差点站立不稳。

“主子,轻舟有事相请。”

周怀意和柳轻舟感情深厚,上前拍了拍他肩膀说:“说。”

“不情之请,轻舟想要退出隐卫。”

退出隐卫?卫浮烟立刻不知该喜该忧。柳轻舟退出隐卫自然会少了许多争斗,于安全上倒是极好,但是连隐卫都退出,又要搬出府外,她哪里还见得到他?

“好,准了。”周怀意道。

卫浮烟惊讶地看了一眼周怀意,胸中郁结之气立刻更重。

“不是隐卫,也是师弟,有事说一声便好。”

周怀意重重地捶了捶柳轻舟的胸口说:“当然。”

他们师兄弟多少年来相伴左右,如今到了告别时候一句话都不必多说,彼此便已经心灵相应。若非卫浮烟气周怀意不顾及她的感受,真要为此感动几分。可是柳轻舟这才恢复儒雅不失诙谐的笑对周怀意说:“若你他日登上帝位,隐卫便是开国功臣,师弟我岂非损失惨重?”

周怀意笑捶他肩膀道:“是啊,损失惨重!”

柳轻舟爽朗一笑,回他一拳说:“这就走了,替我照顾她五天,我去准备成亲的东西。”

卫浮烟正要插话却听周怀意再度干净利落地说:“好,放心。”

柳轻舟一走卫浮烟便再忍不住说:“你——”

“怎么?”周怀意似乎此刻才想起带着一个卫浮烟,他略略皱眉点点头说:“这不仅是你哥哥,也是我师弟,我不能不顾他的感受。”

卫浮烟简直气得七窍生烟,感受?那她的感受呢?

“不是隐卫又搬出王府,我日后便见不到他,如何解释我们的误会如何解开他的心结呢?”

周怀意看她怒神色慢慢严肃起来说:“不是说了,不相认?”

“我——”卫浮烟气结,不相认是现在不相认,等到大局稍定难道还有兄妹不识吗?现在不慢慢解释清楚误会以后如何伺机相认呢?

好端端的真的不想吵,卫浮烟便道:“算了!进去看青荷吧!”

周怀意眉毛却愈拧愈紧,看着卫浮烟转身便要进门拉住她问:“我不知你气什么,明明决定好的事,明明如此对轻舟甚好,你何须如此?”

卫浮烟终究是自己命令自己安定下来说:“没事,忽然间师父、哥哥和青荷都要走,我难过,没事。”言罢转身进了屋。

青荷那里有绮云照顾着。绮云怕惊扰到青荷,所以他们进门时绮云只是福礼,并未开口问候。青荷静静躺着,那样子就好像已经……

卫浮烟蓦然心痛。走近了看青荷安静若一具塑像,她的眉眼仍然一如既往地沉静,面庞线条柔美,好似没受一丁点儿伤,只是沉睡着罢了。可是卫浮烟方才靠近却见青荷睫毛轻轻颤抖,然后慢慢地睁开眼来,就好像在睡梦中感知到她的存在一样。

卫浮烟顿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她。青荷如今的遭遇虽非她所为,但中间许多时候若非她插手事情只怕不止于此。

青荷慢慢睁开眼,看到卫浮烟竟然好似不认识一样,许久才如往常一般想要笑一笑,可是大约牵痛断舌伤口所以离开略略皱了皱眉。

“你先歇着,”卫浮烟当即不忍,上前帮她掖好被角说,“好好养伤,什么都不必担心。”

青荷轻轻摇了摇头,竟然挣扎着要起来。

“躺着,青荷,”卫浮烟按住她说,“听话,躺着。”

青荷再度摇了摇头,卫浮烟心中蓦然一动,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要告诉我,他们不让我知道的事?”

青荷似乎极开心这样的心有灵犀,迅速点点头再度挣扎欲起,卫浮烟一边心酸她如今舌已断手已残要如何告知,一边却只能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可是青荷起身后只是看着周怀意和绮云抱歉地笑笑,然后坚决地摇了摇头。

要避开周怀意和绮云?卫浮烟回头看了一眼周怀意,却见他同时冲青荷点了点头,然后示意绮云一道离开。

“青荷,从前的事……”卫浮烟开口却又径自语塞。

青荷摇摇头,抬起胳膊将一双软软的手放在她手心,看着她只是笑。然后便要起身。

她的伤全在舌头和手筋,下床倒是没任何问题的,只是看起来仍然虚弱。卫浮烟连忙扶她起来。

青荷在房中四下看了看,这间房明显是男人所居,布置简单大方,一榻一桌四凳,再无其他,青荷似乎没想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径自出了门继续寻找,最后在一个像是书房的地方面露欣喜,几乎小跑着过去,卫浮烟慌忙跟上,心道,难道她要写字?

“青荷,你究竟要做什么?”卫浮烟忍不住问。

青荷却一直盯着砚台看。

“你要我磨墨?”

青荷拼命点头。

卫浮烟心生疑窦,犹疑一会儿却闻言磨墨。不一会儿墨磨好,青荷却仍是摇头。

“不够?”

青荷更开心地点点头,似乎极喜欢她们之间如此的默契。

“青荷,恕我直言,你究竟要如何写给我看?”卫浮烟不得不问。

青荷抬起脚尖。

“用脚?”

青荷拼命点头,似乎十分急迫。

用脚的话,多少墨都不够的。卫浮烟想了想,说:“去外头枫林中写如何?”

青荷有些犹疑,卫浮烟知道她担心什么,便笑笑说:“没事,我让周怀意把人全部屏退,不会有人偷看了去的。”

青荷仍有些迟疑,最后似乎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同意。

卫浮烟对青荷的秘密倒是十分好奇,于是出门跟周怀意说明情况,周怀意沉思一会儿说:“好,这儿不留人,你们随意。”

卫浮烟点点头说:“多谢,其他事我晚点跟你说,你先回去吧,今晚我留下来陪她。”

周怀意也让事情扰得烦乱,于是便道:“我让相思过来陪着你们。”

如此更好,卫浮烟笑谢他贴心,只是嘴上并不言明罢了。

这片枫林不大,如今尚不到五月,枫林郁郁葱葱一片,青绿的叶子极讨人喜欢。青荷在枫林中站定四下看了许久才开始示意她退下,在一块空地上抬腿欲写字。

吾。

卫浮烟定睛一看,的确是个“吾”字,事情和青荷有关?

青荷用脚写的艰难。但是第二个写到一半卫浮烟便清楚她要说什么了。

非。

吾非公主。

所以等青荷一笔一划写下第三个字时卫浮烟便道:“别写了,我知道了。”

公。

无非公主,青荷不是真公主,真公主另有其人!

她一分没猜错,却只是知道得晚了!

青荷见她明白,十分欣慰地回头看她许久,似乎有许多话想跟她说,只是终于抬脚抹净了地上的字。

卫浮烟叹一口气说:“走吧,我们同病相怜,都只是别人的棋子,你也别恨我恨得太深。”

青荷摇摇头笑得开心,转而却神色严肃地继续抬脚。

还有什么?卫浮烟这才真的惊讶,青荷如今的面色比方才严肃太多,似乎今天出来公主身份事小,令有它事事大。

黄。

卫浮烟皱眉,她瞬间能想起来的姓黄的人无非只有平王妃黄婉卿一个而已。

而青荷抹去黄字,令卫浮烟心惊胆战地写了一个“女”。只是就此人不停笔,而是继续写下去。

婉。

卫浮烟心立刻跳漏半拍。青荷既然写,就是笃定此人她应该知道,可是黄,婉,然后呢?

卿!

卫浮烟立刻上前帮她将字抹掉抓着青荷肩膀问:“你怎会知道此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