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要进宫。

卫浮烟一早起来就让这念头绕得心里乱糟糟,绮云仗着受宠一边帮她更衣一边调笑她:“去吧!丑媳妇早晚要见公婆!”

周怀意从门外进来恰巧听到这句话,他只一眼便被这“丑媳妇”瞬间惊艳。虽说卫浮烟已经嫁过来三年,但这却是第一次以怀王妃的身份进宫请安,所以全身打扮都仍然照着新人的样子来:杏花红的罗裙底衫堆叠飘逸,外罩鲜红撒花对襟绸袍,俏丽而不失庄重。大约她平日里随意惯了,今儿乍见她堆叠着飞天髻上缀明珠璀璨下摇红玉耳坠竟觉得移不开目光来。他们分房睡,卫浮烟大约没想到他会来所以脸上是毫无防备的温柔,此刻正迎着阳光闭目浅笑让绮云帮她画眉,

为何面对他时就从来不是这样子?

“给王爷请安!”绮云看见他进来笑嘻嘻地说,“王妃这样子还行吗?”

卫浮烟几乎立刻就睁开眼,脸上凝上规矩的笑容站起身来看着他,浅浅福了个礼。

周怀意看着她空荡荡的前襟说:“太后极厌女人戴黑,你的黑珍珠今儿就摘了吧,一路上也赏赐你许多首饰,挑件其他的。”

卫浮烟却吩咐绮云说:“将我的暖玉拿来。”

周怀意这才留意到,她全身上下的珠宝首饰没一件是他赏赐的。

绮云将黑木匣子拿过来打开,取出银项圈和暖玉小心帮她戴上。周怀意这是第一次见她的百宝箱,里面有个男人的墨玉扳指,两卷从繁花似锦带过来的画,一个鼓囊囊的红包裹,一块四方雕花白玉,和一双精致的孔雀开屏红绣鞋。

仍然没他的东西。

有周怀意在身边卫浮烟倒是比一早刚起床时少了那么几分紧张。周怀意十分好心地提醒她许多事,例如不要在太后面前提兴国长公主、不要在皇后面前提刚刚被废掉的太子、柴贵妃是拓王的生母所以跟皇后貌合神离等等,他提点得细致且有用,卫浮烟谨记在心,频频点头。

“你不必担心,”周怀意扶她下马车后在宫门前说,“你夫君是怀王,宫中便没人敢让你受委屈。”

一个月白袍子的身影突然顿在一边。

卫浮烟一眼便知那是次虚侯周远之。许久不见,周远之看起来更加渺远飘忽,明明就在身边的人看起来却像阵烟一样轻淡,可是四目交错时周远之唇角突然牵出一线弧度,微微一笑便若春山起意,他眼眸之中瞬间爆发光彩,整个人顷刻之间便灼灼有光飘逸如仙。

所谓温润如玉玉树临风风度翩然谦谦佳公子此类的词,若是冠在别人身上都是夸赞,可是这些词句纵然全部堆砌在周远之身上都无法形容他的一半。蛊惑,动与静都是蛊惑,微笑淡漠皱眉轻叹全是蛊惑!

他上前行礼道:“臣次虚侯周远之,给怀王、怀王妃请安!”

周怀意将周远之和卫浮烟神色尽收眼底,尽力淡然地说:“免礼。”

正是宫门前,卫浮烟不能多言,只是笑着对周远之点点头。她猜他一定能明白。

周远之同样微笑点头,原本他们既然相见,一道入宫便是理所应当,纵然要分开走周远之一介侯爷自然应跟随怀王之后,但是他淡漠地收了笑先行进宫,似与他们二人有何仇怨所以宁可逾矩也不愿同行一般。

“走吧。”等到周远之飘然离去周怀意才冷淡地道。

卫浮烟面上端庄得体心中却感动不已,周远之这是在保她啊!周远之当日远赴辰国向她提亲未果一事只怕满城皆知,后来她被扔到燕京一住三年,其间周远之偶尔去看她不可能没人知道,如今周怀意公然带她来洛都只怕流言将起,周远之和她越生疏于她越安全!

“那么好的人,任谁相处久了都会动心的。我只是庆幸我们并不常见,至少没有常见到足够动摇我。”突然想起卫浮烟曾说过这句话,周怀意压下眼底异色道:“不必看了,你们没缘分是天意。”

卫浮烟正沉思在旧事中不可自拔,听闻此言即刻清醒,她看着久违了的皇宫大殿昂首笑道:“王爷不知道吗?妾身此番来洛都就是来与神作对逆天而行的!”

“神?”周怀意冷言。

卫浮烟想着那个操纵她一生命运的“神”对周怀意笑着说:“王爷有王爷的计划,妾身有妾身的筹谋,不过既然眼下第一个需要面对的都是拓王,那妾身自当与王爷站在同一边。至于次虚侯想必王爷也不想让他入局,我们既然心意相通,又何必纠缠琐事?”

眼看已经要走到大殿,周怀意不得不压下许多话小声道:“你何时如此知礼了?”口口声声的“王爷”、“妾身”,听来就觉得恼怒。

卫浮烟却没机会答话了。

“给怀王爷、怀王妃请安!”一个白眉老太监说,“皇上已等候多时了,请随老奴来!”

“有劳汪公公!”周怀意欠身行礼,卫浮烟立刻明白这位汪公公在宫中地位非凡,恐怕是伺候皇上的人。

汪公公带他们二人直接走进大殿,此刻已经过了早朝时间,大殿上愈发显得空旷威严。卫浮烟恭谨低头一路随周怀意向前。

“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万岁!”周怀意道。

卫浮烟立刻随之行礼:“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万岁!”

一模一样的两句话在空旷的大殿间听起来空洞诡异。一个近在眼前的洪亮声音道:“平身吧!”卫浮烟随周怀起身,小心看着前方明黄的龙袍。

黎国这昌熙帝合上手中奏折走上前来说:“端阳公主,朕的老四随性惯了,这三年来将公主独留燕京,若有对不住公主的地方还望公主海涵。”

昌熙帝声音抑扬顿挫,一字一句大有深意。她明明已经既嫁从夫,又何来出嫁前端阳公主这称呼?周怀意无意与她相守将她独留燕京已经是天大的笑柄,今日一见面便提此事又为何故?更别提昌熙帝请她“海涵”已然是乱了长幼尊卑了!

卫浮烟不露慌乱地跪地叩拜然后不急不慢地说:“回父皇,儿臣一朝出嫁,此生便只是怀王妃而非端阳公主。王爷是父皇之子,更是父皇之臣。为子当为父皇分忧,为臣当为朝廷做事。儿臣此生有幸得以相伴王爷左右已是天大福分,又怎敢再阻王爷孝义忠心?只是儿臣至今没福分帮王爷生儿育女,还请父皇降罪!”

既然要挑明了说,那就全都挑明好了!卫浮烟心道,这三年她在燕京没犯一丁点儿错,至少没留下一丁点儿把柄,若真细查深究无非也不过是至今没有子嗣这件事,但是皇上已经说“三年”和“独留”,那么这罪过倒也算不到她头上!与其等皇上追究,不如她自己先坦白!

昌熙帝目光灼灼看着她突然朗声笑开,他走上前来重重拍着周怀意肩膀道:“老四啊老四,有这么好的王妃,你此生难道还需多求?”

周怀意立刻听出话中警告之意,道:“儿臣知足,不敢妄求。”

这“多求”和“妄求”一字之差谬以千里,昌熙帝见他特意区分明白也不多言,只是走到卫浮烟面前亲自扶她起身说:“怀王妃深明大义,朕得此良媳深感欣慰。老四,你万不可辜负王妃一番心意。”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周怀意道。

言及此处大殿上稍静,过一会儿昌熙帝再度开口,仍然是问卫浮烟:“怀王妃,你母后如今可好?”

这句话并不高明,卫浮烟行礼道:“多谢父皇挂怀。儿臣出嫁时母后身体尚安,至于这三年和现在如何,儿臣不知。”

昌熙帝便说:“虽说是两国联姻,但是为人子女孝顺父母乃是人之常情,三年不知故人消息心中必定苦楚得很,老四,这就是你考虑得不周全了!”

这算什么意思?卫浮烟心想,周怀意将她扔在燕京一留三年都只是“随性”,现在这么件小事反倒成了“考虑得不周全”?

周怀意猜到皇上心思,只得说:“儿臣知错。”

“朕赐老九和回家的小玉儿五月初三大婚,今儿是四月初八,再过半个月辰国的道贺的礼官便该来了,此事交由你负责,也让王妃见见故乡人,听听故乡事!”

卫浮烟不明白这算试探还是什么,她虽惊疑但面上依旧端庄贤淑,随周怀意一道跪谢圣恩。

昌熙帝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们二人摆摆手说:“行了,都去给太后请安吧!虽说来得迟,该来的也总算是来了!”

汪公公带周怀意和卫浮烟出来时两人表面看起来一丝不乱但是心里却都翻江倒海.

那句“该来的总算是来了”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神”的棋局昌熙帝也要参与?难道她这个假公主出嫁不止是辰国制造的一个契机,更是黎国昌熙帝等待许久的契机?

周怀意却不得不思考近在眼前的问题:辰国要来的礼官究竟是谁?

两人各自思量,面上却都滴水不漏,依然言笑晏晏随汪公公去了太后的延禧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