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来得早,才二月底就有几株西府海棠早早地开了花。花错坐在屋檐下拨弄七弦琴,看着远处濛濛的春雨如烟雾一般笼罩着灿若明霞的海棠花,心中比独坐双栖殿时更加凄苦难言。

“盼子之归兮,共食汤膏;执子之手兮,共赴明朝。窃子之意兮,琴瑟相好;遗子之心兮,寂寂独老。”

花错轻吟词句,最后长叹一声。

“脸上怎么了?”恼归恼,亲手带大的徒儿脸上的青肿几天不退,花错终究忍不住问及。

“陆仲。”周怀意没有打伞,头发和眉毛上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花错对不相干的人和事向来没记性,此刻又是想了许久都想不起有这样一个人。周怀意明白师父这性子,于是解释说:“是她在外认的结拜大哥。”

花错仍然想不起来,只是提到卫浮烟心中酸楚,半晌才想起一个问题:“那个陆……他怎么会知道?”

“徒儿有事相求,正与此事有关。”

花错拨弄着琴弦说:“我一个老人家,对你还能有什么用处?”

周怀意知道师父怒气未消,于是不绕弯子直接说:“拓王想逼浮烟去洛都,所以不仅找人来了王府,也找人动了她的羽卫。她羽卫中有位姓李的全家被人追杀,陆仲得知此事便知王府有变,所以亲自来查探。”

花错看着那把旧琴轻叹一声:“你欺负她没娘家人可以撑腰,现在她结拜大哥打你一拳也是应该。”

他周怀意这辈子还没让人那么嚣张地打过脸,如果不是因为真得于心有愧,他何必生生挨了那一拳?周怀意继续说:“李家人我已经派人保护。至于那个陆仲,只怕暂时也会消失一阵子。燕京城里虽然大事已定但是后患颇多,所以如果可以,我想请师父帮忙劝她随我回洛都。”

花错拨弄着琴弦的手一顿,慢慢笑出声来:“当初为师求你你都不答应,现下却反过来要为师帮忙,你当别人都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意儿,为师没教过你可以失信于女人。”

“现在形势不同。”

“若你有一丝一毫愧疚,就该放她走,”花错指尖拨弄一根琴弦说,“春光大好,等你给她停了药,为师就带她到处走走。落樱阁里的西府海棠虽说名贵,不是为她种的想必她也不稀罕。虽说只是个师徒的名义,但在我眼里她就是我女儿,意儿,你伤的是我女儿!”

周怀意看着园中海棠说:“你们走到哪儿,拓王的人就会跟到哪儿。我知道没什么是师父你摆不平的,但是这样颠簸生活对她又有什么好?师父,三花堂追杀一事你是知道的,那边皇上既然出手,辰国她就一定回不去了。黎国之大,于她来说处处都是他乡,倒不如跟我回洛都,至少皇宫算是她熟悉的地方。”

花错低头默然许久,最后轻轻抱琴起身看着他说:“为师只记得自己真得老了,却常常忘了你们也早就长大。意儿,是否上次僵持太久,所以我们之间真得生疏许多?为师听你的话竟然不敢完全相信,为师不清楚你究竟是真心为她着想,还是根本只是想带我们去洛都和拓王抗衡?”

周怀意第一次发现他们师徒之间的信任已经被撼动到如此地步,这样的谈话对两个人来说都是折磨,可是周怀意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师父,你因为卫浮烟的事怨怒于我,可是看到我脸上的伤你也会心软过问。同样的,就算你和次虚侯让我失去的我无法释怀,可师父竟然以为我会利用你吗?”

春雨织成柔软的网,罩得人心都潮湿。花错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儿心中酸楚,他因为私心硬生生改变了这个徒儿一生的命运,只怕对周怀意来说,大恩难以言报,可是大恨也难以原谅。

“意儿……”花错叹,“为师只是怕,怕有一天我们变成彼此不认识的模样。”

周怀意何尝不是如此?他心中无父,师父就是他最亲的人,一个师父,一个弟弟,他周怀意的软肋。

“意儿,你……”

“会。”

花错一愣,笑着摇摇头,茫然走进绵密的雨丝里。

意儿,你会好好待她吗?

会,我会。

这雨似乎下了三天了,外面春光如何卫浮烟只让绮云扶着她在窗边看过一眼,不过那时她心中全无景致,只满满塞进一园花木。先前的荷塘不知在何时已经被悄无声息地填平,如今杂七杂八种了各色花木,已经是春天,举目所见皆是喜人的青绿。

小狼崽在她怀中安眠,外面下着雨,绮云在旁边不住地说周怀意的好话,说他为她填平了荷塘,说他为她种上了花木,又说她卧床不起的那段时间周怀意如何不眠不休地照顾她。朝中布局暂缓,各路急报暂缓,如何如何全是为了她。

绮云看起来毫无心计,她话多,说话也不太顾忌她身份,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十分可爱。卫浮烟觉得她讨喜,也就任由她说个不停没去打断。

“咦?怎么起来了?”

“师父!”卫浮烟笑着回身,一转头就看到师父又是白袍,她刚刚又要装模作样地数落他一番,却看到师父手上抱着的七弦琴。

师父说过,那是罗碧痕的琴,那是她卫浮烟母亲的遗物啊!

绮云扶她在外间桌旁坐下。花错看她目不转睛盯着那琴于是笑道:“喜欢?从前为师说过要送你,你那时倒是不感兴趣呢!”

“她……罗碧痕,很喜欢这把琴吗?”

花错看她精神不错就知道药已经停掉。他点点头将七弦琴推过去说:“碧痕是苏州雅妓,她就是靠这把七弦琴成名的。在黎国这边没人认识,若是在苏州,只怕和为师一般年纪的人没有认不出这把琴的。”

卫浮烟伸手摸上那把琴,梧桐木的琴身实在已经旧了,她指尖拨弄出一个音,声音低沉若钟。

“繁花似锦长廊上挂的画,和白家的事相关吗?”

花错一愣,忽然笑说:“浮烟,你未免太聪明。”

“师父,改日你能不能帮我画一幅罗碧痕的画像?不,你认识白家其他人吗?全画给我看看吧!”

花错有些意外:“你对白家的事好似一直很感兴趣。”

卫浮烟一直有心跟师父坦白,此刻却不知从何说起。

花错点点头说:“为师来此是有事求你,可是却忘了拿些什么来讨你欢心。既然你对白家的事感兴趣,这琴你就暂替为师保管如何?为师还没听过你抚琴呢!”

卫浮烟惊讶,送给她?“师父有事求我?”

“你,意儿,轻舟,在为师心中其实不分轻重,都是为师最亲的儿女。意儿这次回洛都是要和拓王周旋,朝中情势凶险,为师其实担心得很。为师有意和你留在燕京,可是又怕意儿和轻舟在洛都有什么差池没人帮衬。所以……”花错迟疑着说不下去。

“师父,他请你来的是不是?”

花错神色中满是悲哀,他点点头说:“拓王有意逼你去洛都,他留你一人在此不放心。可是从你上次说不想去洛都,为师心中就一直难过。为师前半辈子尽在失去了,可是后半辈子也不敢贪多,唯一想要的不过一家人高高兴兴地生活在一起,不管跟你们三个人中哪一个在一起,为师心中都是放不下另外两个的!”

卫浮烟当然知道,可是……

“师父,我想问你一件事,当年三花堂被剿灭一事,你是否知道真正的原因?”

花错神色一滞,神色之间泛起浓重哀愁,他有些不敢提及旧事,最后却终于说:“知道……为师,知道,可是浮烟,浮烟……”

“师父,你不想说便罢了,我只是想知道,有人说此案罪魁祸首是……就是师父你,是吗?”

花错突然一把抓住卫浮烟的手惊恐地说:“不是,不是!不是我!碧痕,碧痕,你那么聪明一定猜到缘由,不是我!我怎会杀你!我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不是我!”

“师父,我是浮烟,我是浮烟!”卫浮烟想把师父唤醒,可是花错已经认定她是卫浮烟拼命摇着头说:“碧痕哪!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也许不会发生这种事!可是我怎么知道,我怎么可能猜到?遗子之心兮,寂寂独老,寂寂独老!为什么一群人到了最后只有我应了你这词句!碧痕,你在诅咒我吗?我能失去的全都已经失去,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为什么当初不干脆带我一起走,一了百了!一了百了!”

周怀意突然带着季神医闯进来,季神医将一块虎皮在桌上摊开捏起几根银针迅速找准穴位一一扎进,周怀意将花错扶到一旁坐下,许久花错神色才从惊恐之色才慢慢散去。

周怀意神色之间指责之意明显,但终究是一言未发。花错静静呆滞了许久后才缓缓吩咐:“浮烟,我有话问你。季本初,出去守着,不准任何人靠近!”顿了一下,花错看着周怀意说:“意儿,你也先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