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浮烟终日睡着,有时迷迷糊糊醒来,但是一会儿就又觉得困倦,好像永远都睡不够一样。每次醒来周怀意都在身边,或是在窗边负手而立,或是在近处看一封信,偶尔他会亲自喂她吃药,偶尔帮她掖被子,只是两人仍然没多少话可讲。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天,只是奇怪从前跌落荷塘也不过在**躺三四天,这次怎会这么久。有一次她提出来,却听周怀意淡然说:“自己多病,还来问我?”

他许久没自称“我”,卫浮烟听着不习惯。

卫浮烟再度昏昏欲睡,却听周怀意突然抬头问:“那天的事你全然不记得了?”

卫浮烟知道他是问她发疯那段,偏头嗤笑道:“你见过哪个疯子记得自己如何发疯的?”

周怀意那时正兴致缺缺地看一卷书,听闻此言迟疑片刻说:“人都有弱点,我从前会轻易被你激得暴跳如雷,你也会因为小时候的事惧怕荷塘,都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他突然变得体贴又善良,卫浮烟心里反倒更不踏实。周怀意干脆合上书说:“你安心养病,我既然留下,那些杂事就不必你操心。”

杂事是指哪些事?三花堂?青荷?还是拓王?卫浮烟想问问宿月姐姐的事,却再度不可抑制地睡着了。

每次一个问题想不了多久她就会再度昏昏欲睡,开始的几天她连一碗饭的工夫都撑不到,周怀意也不说什么,她饿就喂她吃饭,她渴就喂她喝水,她睡就帮她掖好被子。卫浮烟让他这些反常的举动弄得毛骨悚然,有一次他又拿一杯茶送到她嘴边,卫浮烟却终于忍不住说:“能不能让绮云过来?”周怀意手一顿,慢慢放下茶,一言不发地走开。

明明生气却不发脾气,多么奇怪的人!

偶尔师父也来。师父似乎突然之间憔悴许多,但是看着她的目光依然温柔慈爱。她的这师父原本长相绝美,眉飞入鬓眸如秋水,大笑时能让所有人觉得心情愉悦,略一皱眉就让人觉得心疼。但最近却常常目光空蒙神情呆滞地看着她,似乎又变回初见时终日丧服的可怜老人。她有力气说话时师父一定陪她说话,看着她缝了一半的青色袍子说:“为师老了,这颜色未免太艳。”外面若是下雨就唠唠叨叨说从前他住的地方有个听雨楼怎样有趣,若是艳阳天就跟她说什么树发芽什么花开放。卫浮烟没力气说太多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听师父在讲,她有些惊讶地发现师父不知何时已经再度和周怀意闹僵,有时师父在这边同她说些江湖趣事,周怀意就背对着他们远远站着。

荷心斋里一向安静,醒来所见不过只有周怀意、师父和绮云三人,连回暖都不曾见过。可是这一天她却是被吵醒。卫浮烟隔着屏风看到正堂中有人狠狠打了另一个人,她愣了许久没反应过来,直到绮云神色焦虑地匆匆走来。

“绮云,这是第几天了?”

她昏睡醒来不分白天黑夜,所以也不知道每次醒来是什么日子什么时辰。绮云习惯了她这么问,勉强笑笑说:“第十八天了。王妃您别心急,胡神医说您平日里不注意身体,这次那些压着的小毛病全跑出来了,难免就要多养些日子。”

“外头是……”怎么隐约觉得像周怀意和陆仲,只是他们二人是谁打了谁?

陆仲从屏风后跳出来说:“是小爷我!”另一个人侧目看了她这边一会儿默然出门。

卫浮烟这样天天昏睡着,乍一见陆仲就觉得两人仿佛离别了几百年。她由着绮云扶她起身说:“你怎么来了?”

“万一你死了,小爷总要赶在你咽气之前来见最后一面!”

“你!”绮云又急又气,可是陆仲一瞪她绮云立刻噤声。

卫浮烟见陆仲来心情很好,于是遣开绮云:“绮云,我想吃桂花糕。”

见绮云退走卫浮烟才问:“你怎么打他?”明明有人挥拳,陆仲脸上却没有伤。

陆仲懒洋洋扯过一把椅子大喇喇坐着喝茶,嘴上不屑说:“打都打了,你心疼?”

“他怒起来可怕,你别招惹他。”

“可怕?”陆仲冷哼,“小爷我会怕他?哼!”

见卫浮烟只是无奈摇头,陆仲收起茶盏随口说:“你也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一躺就是十几天,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很好笑吗?”卫浮烟笑,“每日思量筹谋东跑西跑觉得自己多厉害一样,可是一个平常人都不怕的荷塘就让我一病不起,我有时想想也觉得好笑。”

陆仲看着她苍白的脸色顿了片刻才说:“不好笑。”

“王府中人肯定像看疯子一样,”卫浮烟叹气,“我倒是没什么,就怕宿月姐姐被人轻看受人欺负。”

“那个莫潭小爷刚在门外见了一面,还不错。”只是看莫潭神色,宿月情况似乎不大好。

卫浮烟一无所知,笑着对陆仲说:“的确不错。我原本不舍姐姐跟莫潭去洛都,但是她跟着莫潭肯定比跟着我好得多,我也就放心了!”

陆仲一手撑着头抬眼看着她说:“小爷来这里不是跟你闲聊的!”

“你说。”

陆仲今天不如平日里洒脱,他迟疑许久才说:“你的羽卫小爷我私下里调整了一番,少棠他大女儿生病,老婆又有了,所以只能先顾着家里,小爷打算让成宇过来顶着。”

陆仲的决定她完全信任,卫浮烟点点头说:“好。”

“至于小爷我,有事要离开一阵子,”陆仲斜斜支着下巴说,“你别说话先听我说,你处处筹谋不过求个安身立命,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像这次这种意外日后不知还会有多少。你不必再费心筹备后路,小爷我就是你的后路!”

卫浮烟讶然,久久说不出话来。

陆仲突然笑得古怪:“你猜小爷刚刚为什么揍他?”

“后路我可以自己筹谋,可是你不在身边,我觉得不踏实。”

她第一次说这种话,陆仲哈哈大笑满意地连连点头说:“这妹子没白认!”

“好了,事情交代完了,陆爷该走了!”陆仲不管不顾地站起身来欲走,突然又回过头来邪魅一笑说,“小爷跟他说,小爷不动有夫之妇!”

卫浮烟默然看着他步步离去。

有一天醒来时又是晚上,窗外滴滴答答下着雨,周怀意原本坐在屏风后面朦朦胧胧睡着,她一醒他便也被惊醒。

“把药吃了。”周怀意捧着药碗过来。

卫浮烟看着他过来便问:“绮云呢?”

周怀意有些不耐烦:“吃药!”

那雨下得人心烦意乱,卫浮烟喝了一大碗苦药也开始不耐烦起来。

“我想见见宿月。”

宿月那边情况十分糟糕,她现下伤口裂开整个腿都肿着,按季神医的说法,最好的情况是跛了脚,最坏的情况可能要截掉整条废腿。他下午才得知这个消息,没想到晚上卫浮烟就问起了。

“等你好了自己过去看她。”

卫浮烟看他明显心情不佳自己也更加烦躁,于是问:“我这究竟是什么病?”

“你按方子吃药就行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你明明不耐烦又何必留在这里给自己找麻烦?”

周怀意忍了忍说:“与你无关!”

跟他果然没什么好说,卫浮烟听着窗外落雨之声更加心烦,于是扯着被子翻身睡觉。

许久之后周怀意却蓦然开口说:“三花堂已经被剿灭;沈青荷和焦伯有轻舟暗中跟着;宿月有季神医和春分秋分照顾;你不喜欢的荷塘已经被填平;拓王那边也做了安排。你还想知道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周怀意的声音明显压着烦躁,他已经很尽力在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了,卫浮烟听得出来却更加不安。

她很想说,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他周怀意很奇怪,没任何理由他现在还留在燕京,没任何理由他竟然整日陪着她,没任何理由他明明烦躁还费心跟她解释这些琐事,更没任何理由要劳他堂堂怀王爷屈尊喂她吃药!可是头脑却再度混沌起来,她真是恨透了这种突然就莫名困倦的感觉!

周怀意在一旁看了许久才上前小心帮她盖好被子。

轻舟那边暗中跟着的青荷行为古怪,莫潭这边照顾的宿月又腿伤难愈;师父比从前没遇见卫浮烟时更加憔悴,两人的关系也更加僵滞;他所有的人马压在燕京不能前行,朝中布局让拓王占尽了先机!更令人烦躁的是他对她越好她就越排斥,他越想刻意补偿她就越疑虑重重!

聪明多疑得令人讨厌!

可是他的确不能久留了,这个过分精明的女人该怎么办?师父又该怎么办?

第二天就给她停了药,卫浮烟因为卧床已久身体更加虚弱,因为气血不足脸色也更加苍白得可怕,周怀意不忍多看,背对着她说:“十天之后本王回洛都,你也一起。”

卫浮烟惊讶:“为什么?”

“你不是不想和宿月分开?那一起去洛都就可以了。”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师父也一起。”

“我们明明说好的……”

周怀意不回头道:“现在重新说。”

卫浮烟难免生气:“你看着也不像是出尔反尔的人,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就是这么决定的!”

“周怀意你跟我有仇吗?我们明明说好的!我们从一开始不就说过了?”

周怀意回身淡然看了她一眼,最后说:“回了洛都将你的性子收敛收敛,在那里本王的名讳不可直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