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王府之事日后交由你全权处理,”周怀意站在荷心斋后的藤萝花架下对着她吩咐道,“好好照顾师父。”

怎么如鬼魅一般突然冒出来?卫浮烟用手背遮着双眼在偏西的日头下安眠。脸上用粉仔细遮掩了哭过的痕迹,但是只怕一睁眼就能看出来,她于是并不起身,只是回答道:“好。”

她遮着双眼的右手腕上有一串珠子极小的红玛瑙,细碎的一圈朱红套着素白的手腕,越发衬得肌肤透白而手臂纤细。她整个人裹着一块素白撒银花的薄毯,薄毯一直遮到下巴,看起来就像是蜷缩在藤椅之上。周怀意明知早上挽夕居中有变故,却无心跟这样的她多做纠缠。

“最近睡不好?白天嗜睡得很。”

“哦,”卫浮烟奇怪他怎还不走,随意答道,“春困。”

如今还是正月天,这春困未免来得早了些。想到这里周怀意才发觉元宵节也已经过去了,这年过得当真是寡淡无味。

“本王明早就走。”

明早?一直知道他要走,如今终于确定时间正是明早,竟然觉得十分突然。

“好。”

“只是一个‘好’?”周怀意道,“这一走今生未必有缘再见,你有什么想要的,现在可以说。”

“我想要的多了,只怕你不给。”

“把手拿下来睁开眼睛,然后一个一个说来听听。”

卫浮烟不动,咧嘴嗤笑道:“我不想宿月跟我分开,不想青荷嫁给柳轻舟,这些不说你也知道。”

周怀意轻笑出声:“过去的事可以不必提了。其他事呢?”

“没有了,祝王爷你一路顺风。”

“确定没有了?”

“我有手有脚有脑袋,想要的东西会自己伸手去拿,想去的地方会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想过的生活也会自己思量筹谋。”

她声音不高但是掷地有声,周怀意居高临下看着她越发觉得她不过是个娇弱的小孩子,可是竟然能如此坚决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那么想要什么,想去哪里,又想过怎样的生活?”

卫浮烟咧嘴无声笑开,一言未发。

想要兄妹相认一家人在一起,想去远离阴谋远离算计的地方游山玩水,想过自由自在清楚明了简单平凡的生活,想不必事事筹谋时时小心,想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痛快坦荡,想交很多朋友,想离开你周怀意。

周怀意等不到回答轻轻摇头,笑而不语。

他们之间还真是无话可说,周怀意回到荷心斋看着绮云收拾她的东西,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她往日也如此嗜睡吗?也如此怕冷?”

绮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说王妃,想了想回答说:“怕冷倒是真的,至于嗜睡,许是刚搬来荷心斋睡不好吧!宿月姐姐说她认床。”

周怀意点点头,忽又问道:“她信期过去多久了?”

“三十几天了,不过我刚去挽夕居时宿月姐姐交代过,说王妃来燕京后就多病,信期也一直不稳,有时要四十多天才来。”

周怀意点点头,坐下喝茶却又觉得心下隐隐难安。他再度问绮云:“沈青荷中箭那天,她为何突然让回暖叫你和春分秋分过去?”

绮云手上收拾着东西说:“回暖说不知道,不过我猜王妃是想让春分秋分去照顾宿月姐姐,春分秋分言语之间太偏向您,王妃大约不喜欢留这样的人在身边。”

“哦,”周怀意暗自思量片刻,说,“那就派春分秋分过去照顾宿月,你和回暖一起伺候她。明儿一早让回暖给她过过脉,别让她知道。”

“王爷的意思是……难道……”绮云惊讶,半晌才问道:“若是王妃她真的……您还要回洛都吗?”

周怀意拨弄着茶盏转而问:“你有没有家书要带?”

还是一定要回去吗?绮云答了句“没有”,低头继续收拾东西。

“觉得我狠心?”

绮云手上一顿,慢慢说:“您是做大事的人,理应不被女人牵绊。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周怀意不在意地笑:“人人都有可怜之处。按辈分算你我二人是甥舅关系,我贵为王爷,你却只能在燕京王府装痴扮傻躲藏求生,你不是更可怜?”

绮云默默收回手,半晌才问:“您这一走,是否不会再回来了?”

“会,师父还在这里。”

绮云问:“回暖她只精通把脉不会对症下药,王妃她身子不大好,能否请花爷那里的季神医来府上住段时间?”

“你虽真心,她未必领情,”周怀意说,“你没见姑姑当初对她那么好,可是人去了她却一滴眼泪都没流,也从未去姑姑坟前拜祭过?谁站在哪一边她分得清清楚楚,她不会当你是自己人。”

绮云收好东西,过来帮他添了茶说:“王妃不是薄情的人,她对青荷、宿月两位姐姐一直情深义重。她身边不过就这两个陪嫁丫头您却都要带走,我不真心待她,她身边还有谁呢?”

周怀意笑:“你这样一说我倒真有些愧疚。至于季神医,她一定会请季神医来府上医治宿月腿疾,到时请季神医给她配药膳调理着就好,你真让她天天吃药,她该以为你在下毒了!”

“王爷!”绮云叹一口气,却不知说什么好。

周怀意品着茶说:“再过个两三年等到朝中之事尘埃落定了我就放她走,然后接你回洛都给你找个好人家。”

“万一……”绮云犹疑着说,“万一王妃她真有了身孕呢?”

周怀意拿着茶盏看着绮云收拾好的木箱,一时无话。

“王爷,恕我多言,如果不是一开始事情牵扯到次虚侯和花爷,牵扯到您那位故人,难保您和王妃现在不是和和乐乐的呢!”

周怀意手一僵,低头浅笑道:“云儿,莫提旧事。”

绮云的娘亲是周怀意的姐姐,小名唤作庆儿,庆儿的母亲原本只是身份低微的宫女,后来因为牵扯到后宫纷争被打入冷宫,所以庆儿从一出生也就没什么公主的名分。至于皇宫内院庆儿和谁有了女儿一直是未解之谜,但是庆儿最终没逃过被赐死的命运。绮云有这样的身世原本已经是不幸,更可怜的是绮云是在庆儿断气后才出生的,民间俗称棺材子,乃是不详中的不详。绮云被庆儿的几个宫女私藏着活下来,后来被送往周怀意母亲那里,再随后就一路跟着他了。只是宫中似乎有人知晓此事一直在查,绮云不得已只得装痴卖傻,现下更是连洛都都不敢回了。

如果说周怀意身边有谁是可以托付全部秘密的,那个人就是绮云。

晚上周怀意回到荷心斋时卫浮烟正歪在床头缝一件青色的袍子,看样子是缝给师父的。她看起来像是极倦了,却一针一线缝得细致。见他回来卫浮烟只是淡淡抬头看了一眼,直到绮云过来问:“王妃,明儿去繁花似锦就带上绮云吧!绮云还没去过呢!”

看绮云没心没肺的样子卫浮烟就笑:“怎么你哪儿都想去!”她掩口打了个哈欠,放下缝了一半的袍子说:“那就早些睡吧,明早随我一起。”

周怀意看她又是困倦,心中不安更重,于是皱着眉回到小书房,只等回暖来确认。

卫浮烟睡得踏实又安稳。如今认了姐姐,虽说中间许多事还未细说,也没来得及跟宿月说柳轻舟就是她们哥哥,但是无论如何事情都在变得美好起来。青荷的事她不愿多想,但是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外面就有响动,卫浮烟觉浅,很容易就被吵醒,她十分不悦地想起原来今儿周怀意要走,怎么走这么早?

“王妃您醒了?”绮云从屏风后绕过来骂,“这些人真是的,怎么不小声一些!”

卫浮烟却看着她身后的回暖问:“你怎么在这儿?宿月有什么事吗?”

“没事!”绮云将她衣服拿过来说,“王爷怕回暖一个人照顾宿月姐姐有闪失,就让回暖过来伺候您,差春分和秋分一道去伺候宿月姐姐了!”

回暖行礼后就跟在绮云身后,一心想着要如何不动声色地号到卫浮烟的脉,可是卫浮烟匆匆披上衣服随便挽了头发就赶着出门。

绮云连忙跟在她身后叫:“王妃,现在去繁花似锦是不是太早了?”

卫浮烟却冲下楼梯拉着宿月的手怨道:“就知道你会来!莫潭他又不走,你还来送谁呢?”

宿月倚在莫潭怀中笑得温柔:“只是想出来走一走。”

卫浮烟知道是莫潭想来送他的兄弟们宿月才夫唱妇随地跟过来,心下也不知是安慰姐姐找到好归宿还是羡慕别人伉俪情深,一时无话,只是小心搀着她。

卫浮烟看着莫潭和胡神医等人一一告别,突然发现柳轻舟不在这群人里。

周怀意大步走下楼梯来到他们身边,一看见宿月就略略皱眉说:“怎么出来了?”

莫潭嘴笨,也不提宿月只是笑着说:“来送行。”

周怀意点点头说:“这里的事就交给你和青松。四月洛都见。”然后看了一眼卫浮烟,大步从荷塘中间的木桥上走过。

卫浮烟依然不敢靠近那个荷塘,只是看着周怀意大步走远。荷花荷叶姿态若仙,周怀意走在氤氲的水气之间背影恍惚,卫浮烟突然觉得一切恍如隔世,那样混乱地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人只用一个清寒的眼神就算彻底告别了。

这就走了,匆匆来,匆匆去,相逢只识颜,别离不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