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二人和解了?”卫明琛状若梦呓。

卫浮烟抿嘴轻笑道:“没有,不过夫妻间的帐回家关上门慢慢算便是了,又有什么好着急的。”

卫明琛恍惚点了下头,却似乍然清醒,看了卫浮烟许久后同样抿出一个浅笑,紧接着重重点了点头表示听到,然后低低地说:

“最近身体渐差,有时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梦里还在御书房,你趴在朕的膝头睡着了,灯火在墙上摇出一道道的影子,朕抱着你看奏折,恍惚分不清你究竟是朕的妹妹还是朕的妻子。”

卫浮烟手蓦然一动,兀自笑了笑,将他手中已凉的茶接过来,为他换了杯热茶,这样的举动在他提到的往日中千篇一律地重复,这一刻却显得那么生疏。

“朕常常想,若是朕有一个妻子,她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想来想去都是你的模样。如你这般偶尔在朕看奏折时陪着朕,如你这般偶尔在冷天给朕送一盅热汤,如你这般偶尔半夜来为朕加一件衣裳,如你这般偶尔闹一闹小脾气,让朕觉得皇宫不那么压抑不那么无趣,再如你这般常常欢笑,虽然喜欢跟着你其他哥哥往宫外跑,但是累了倦了总会想到要回朕的身边。”

说完这些卫明琛的声音里已透着浓浓的倦意,但仍然坚持补充了一句:“如你这般就好。”

卫浮烟别开目光,外头天空似乎放晴,这里虽看不到太阳,但雪地耀出一片晶莹剔透,犹如梦幻之境。

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不是说还有两个时辰么?现在睡什么?”

卫明琛闻言十分困难地抬头笑了一下,说:“出去走一走可好?杭州许久不下雪,朕记不清有多少年未和你一同看落雪红梅了。现如今朕不大走得动了,你扶朕一把,好么?”

卫浮烟无从拒绝。

她上前扶起他,不经意间发现明明才过了四年,他竟比她出嫁时看起来老那么多了。僵硬起身的这一刻,他的眼神不再是深邃看不透,而是柔和而安然;唇角勾起的弧度不再是似笑非笑地令人忍不住要多想,而是平静而隽永,仿佛挂在枝头永不凋零的花。卫浮烟嘴角**两下,突然就觉得害怕。

说到底,她是在他的庇佑之下长大。

这是卫浮烟第一次放慢脚步来审视不夜城,却很难真得认真。卫明琛他走不动了,步履蹒跚,印堂中青黑之色越发郁结得浓重,唇角的笑意柔和安稳,眼神却支离破碎,常常显出恍惚的神情,需要卫浮烟轻轻叫他他才能反应过来。

起初她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皇兄,哥哥,皇上,还是卫公子,他一眼看破她的踌躇,先行开口道:“朕有一个名字的。”说话之时似笑非笑。

他确然是有一个名字的,于是每次他看起来困极、又神情恍惚时,她都轻唤,卫明琛,卫明琛,然后他就会看着她的脸,尽力摆出清醒的姿态来。她大着肚子,路面虽被仔细清扫,偶尔也难免滑了些,卫明琛又中毒已深越来越没力气,因此二人走得颇慢,一个转角处卫浮烟隐约看到身后的织锦玄袍一闪,觉得眼熟得很,仔细瞧了,果然是周怀意。

周怀意一直跟着他们,卫浮烟察觉地晚,卫明琛却是早就知道了,走过转角是不夜城最宽阔的大路,人流突然变多变急。即便是江湖人居多的不夜城,也难以在新年将至之际显露出江湖的风霜和残忍来。大多人脸上洋溢着最简单的笑,平凡如同从不知江湖恩怨的普通人。

站在大街中央,人流穿梭,时间却似在这一刻静止,卫明琛忽然伸手覆上她手背,开口时声音暗哑:“小时候你跌落荷塘,我可以救你,却没有救你,对不起。”

他说,我。

卫浮烟尽力扶着他,尽管他仍站得笔直,卫浮烟却总觉得他下一刻便会倒下。

“从前没能好好陪你,没能好好对待你,让你受委屈,对不起。”

卫明琛突然重重地咳起来,他拿手去掩口,白色广袖就兜起烈烈的风,像一面白色的旗帜,在穿梭的人群中愈加清晰冷冽。

“利用你,背叛你,抛弃你,伤害你,对不起。”

他声音平静,笑容哀伤。

“明明爱你,却又伤你……对不起。”

卫浮烟几乎可以看到他在步履蹒跚地走向生命的尽头,她低低地叹:“回去吧,卫明琛……”

“回去?”卫明琛笑意轻浅,目光朦胧若含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我这局,究竟是解脱,还是困陷呢……”

卫浮烟不知如何开口,只听卫明琛继续缓缓说道:“你娘的遗骸,我找到后移到你们苏州故居桃花坳里了,保护得很好,只是未曾立碑……”

“苏州?”卫浮烟惊讶,对卫明琛的情感越发纠结复杂。

“至于青荷的父母……”卫明琛轻笑,“当初在燕京,三花堂的举动那么古怪,其实只是在尽全力保护青荷而已。彼时三花堂受国舅全权掌控,你难道还猜不出青荷的身份么?国舅将青荷放到你身边,用来瞒骗母后,让母后对你不致太过漠不关心、令别人怀疑。后来青荷硬要陪嫁,我特特准了,用来牵制国舅,没想到他竟然私自派三花堂去动手,好在他尚且没有坏我大计的能耐。至于青荷之死,多少有些误会,我没有她非死不可的理由。”

寒风呼啸,那些本该重要的解释突然间变得毫无意义,青荷已经死了,死得突然并且毫无价值,而眼下,这个曾经将她的人生彻底颠覆的人也连连吐血,在穿流的人群中显得虚弱可悲。

那是即使知道周怀意就在身后,也无从抗衡的恐慌,卫浮烟她怕,怕眼前人如此示弱,如此释怀,如此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终点。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卫明琛连连咯血后,忽然轻声开口道,“我要如何离间……你和锦年?唔,好问题,对锦年来说,你是姐姐,更似母亲,他对你依赖过多,只要你开口,割舍半壁江山他也愿意,这实在太可怕,我放弃我的自由和幸福、费劲力气、用尽一生来保住的辰国江山,绝不容许出现一丁点差错!绝对不能!”

说到最后一句卫明琛神色忽变,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凄厉的笑意,卫浮烟只听得一声长剑破风之声从背后传来,脖颈一凉低头便见一柄白刃,卫浮烟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周遭人群骤然散开,一声惊恐尖叫赫然响起:“阿浮!”

怎么会是,会是……

白刃分毫不移,架在她颈上许久也并未伤她半分。卫浮烟强自镇定一番,抬头便见卫明琛已经支撑不住单膝跪地,此刻正大口大口地吐血,然而仰首看她的一张脸却分明笑得明艳妖冶。

“我、我说过……我培养出了三、三个最为得意的……工具,你却忘了问我,第三个、第三个人是谁……”

卫浮烟心下迟钝片刻,身后不住有人喊“阿浮、阿浮”,声音凄怆略带哭腔,这声音太过熟悉,卫浮烟僵硬地回头。

一个白衣少女姿势僵硬地立在自己身后,此人面容娇俏,身材玲珑,一袭乌云黑发堆叠成一个高高的云髻,从面容到穿衣打扮皆和自己有六七分相像,只有细细分辨,方可察觉眼前这少女神色冰冷,一双眼睛如同千年寒潭,看不到半分情绪。

锦年,她曾经的弟弟、现如今的辰国皇帝、自小嚣张跋扈思维诡谲笑容邪魅的锦年,正双手颤抖地抱着这白衣少女,那神色仿佛他整个世界都要坍塌掉。

隔着白衣少女和锦年,卫浮烟看到身后不远处的周怀意,他紧抿着唇,脸上全部是看不透的神色。见她看向他,也只是缓缓轻点了下头。

于是卫浮烟终于明白整件事。白衣少女手中的长剑此刻正搭在自己脖颈上,而周怀意的长剑当胸刺过,在少女白衣上留下大朵鲜艳刺目的血红之花。

卫浮烟略略避开,白衣少女手中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如一截枯败的木头砰然倒地,锦年慌乱抱住她,一边呼喊她的名字一边拿袖子慌乱抹掉她大口吐出的鲜血。

卫明琛他知道周怀意跟着后面,他要周怀意当着锦年的面杀了锦年心爱的女子,他要眼看着她和锦年心生嫌隙、再无亲密的可能。

他要在临死之前,亲手阻断她插手辰国江山社稷的可能。

卫浮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许久低声说:“我没想到,临了临了,你还是要再暗算我一次。”

卫明琛笑容更加妖冶,一张脸明艳生辉,那笑容单纯又疯狂。

“我说过……希望你恨、恨我、一辈子的……”

什么时候开始,天空又扯起大块飞絮。卫明琛这句话也在风雪中变得支离破碎,那断断续续的字句隔着凛冽的寒风钝钝地撞进卫浮烟心底,像是在心底深处撞起悠远的钟声。她看着他,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至于,最后的礼物……”话未说完,卫明琛猛然吐出一口鲜血,白袍广袖兜起猎猎寒风,整个人仰面向后倒去,就如同一只被从高空射杀的鸟,翅膀变成桎梏,身躯变成牢笼,血液变成最后一朵目光可见的花,在漫漫风雪中轰然倒下。

这个长长久久惦记着她、长长久久喜欢着她、长长久久算计着她、又长长久久掌控着她人生的人,在这样的一路陪伴之后,终于永远地离开她了。

卫浮烟脑中一片空白,什么景象,什么声音,都在那一句“他死了”占领感官后彻底消失。直到很久后,身后响起刀兵相击的声音,四下人群越围越多,俊美无俦的白发男子在前方不敢上前,她似乎才彻底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卫浮烟跌跌撞撞上前,膝盖一软便跪倒在他身边,开了几次口才得以发出声音:“我是恨你,恨你那样对我,我只是想你对我好一些,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皇兄,皇兄……”

在出嫁前的十七个年头里,他对她最好,无与伦比的好,那时候他才是她真正的神,所有的困苦、孤独、压抑、愤懑在对他倾诉后都可以烟消云散,他庇佑她,保护她,安慰她,陪伴她,是兄长,又似神明。

或许并未说错,卫明琛是神。他选定三国君王,平衡三国力量,定下三国格局,用他短暂的一生摆下如此盛大的棋局,在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动荡之后,却又潇洒地抽身离去,甚至离开的前一刻,这败絮之躯还为辰国打消了最后一丝权力的阴霾。

他怎么可以,将天下人耍的团团转,将她的生活扰得一团糟,将他自己的白袍染得全是血,但定格在脸上的最后一抹微笑却依旧可以洒脱至此。

他怎么可以,几乎掌控了她的一生,却又当着她的面放手离去。

他怎么可以,如此地在乎,又如此地不在乎。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