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浮烟双眼涌出一片水泽,她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周怀意胸前不愿让人瞧见,整个人几乎要坍塌掉。四下俱寂,柳轻舟在,卫锦年也在,成宇和初七在,季神医也在,所有人都看着仪态尽失的卫浮烟踉跄从房中跑出来,一群人皆皆担心,然而卫浮烟却突然无比冷静地说:“怀意,我累了,带我回去。”

她说得坚决,完全不容分辨,其实抓着他衣襟的手已经在发抖。她不敢想象如果周怀意说“不”会怎么样,这一刻,只要他敢说让她继续走下去、继续去面对那些故人,即使是他可以陪她一起,她一颗心也能顷刻之间支离破碎。

她如此不堪,如此不济,她的爱如此骄傲,又如此卑微。

周怀意低头轻吻她额角,完全不顾周围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神色素来冷清,一双眸子古水无波,这一刻却罕见地充满了神采,嘴角勾起的笑意漾得整张脸俊朗非凡。

卫浮烟却并未瞧见。她的一只手越发攥得紧,几乎要扯碎他绣满暗纹的衣襟,下一刻却觉周怀意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一声“好,回家”,隐没在门庭的风雪里。

平安镇周怀意的院子里,淡晕朱砂梅在风雪中烧得一派妖娆。周怀意自将卫浮烟抱下马车就未曾让她下地,等下人打开房门,更是将她小心抱到**,并伸手为她掩好了锦被。

“洛都的事完了?”

“是。”

“次虚侯称帝,娶了月国的镜玉公主?”

“是。”

“盛谦承袭姑父的位子,去边城做了固北大将军?”

“是。”

“大皇子被罚守皇陵?”

“是。”

“拓王和侧妃单氏被贬为庶民,流放南疆?”

“是。”

……

周怀意问的简单,卫浮烟答得更简单。这些事他明明都清楚,却偏要带着她重新回忆一番。其实她到后来一心只想来找他,对洛都的事着实没多在意,除了这些也记不得什么了,当周怀意问到第九个问题,卫浮烟已确定自己绝不知道第十个问题的答案。

周怀意抿嘴笑开,却不问了。

他踢了靴子,拉开锦被一角在她身旁躺下,周怀意伸手抱住她,一只手小心护着她隆起的肚子。

“我们的孩子,他这么大了,我真开心。”

卫浮烟空前厌恶自己。先前那么多恼怒,那么多怨愤,却在他这一句话中消退了个七七八八。她想兴许是她太累了,这一路山高水长,每一日盼的不过就是如此一个重逢,如今她等啊盼啊日日夜夜想得心慌的那个人就安静躺在她身边,言语轻柔,笑容恬淡,抱着她的手安稳有力。

她已懒得计较,良久之后周怀意却突然问:“你还在生气?”

卫浮烟直视帐顶,大片瑰丽的芙蓉花怒放在浅碧色的罗帐上,绣的是是花好月圆的图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淡又疏离:“我为什么不能生气?”

周怀意手一顿,继而更紧得拥住她道:“当时那状况……”

当时那状况,她被昌熙帝困在皇宫,昌熙帝将他派去战场,北边燕京城正在暴乱,脚下洛都城人心惶惶,那时间,那地点,所有的事都天意难违,他们注定在那时分离。

这自然怨不得周怀意。

而她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个怪他。

卫浮烟翻身向内,背对周怀意低低开口:“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你忙你的吧。”

周怀意的手原本停留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听她这么一说顿了一顿,然后静静抚上她的脸颊。方才那里满是泪水,如今也冰冷地可怕,周怀意探身在她脸颊印上一个吻,接着下了床,临走小心为她捏好被角。

卫浮烟觉得他似乎在床边站了很久很久,然而今日心情大起大落,哭得多想得多怒得多也怨得多,于是不久便沉沉睡着,醒来已经是半夜。

房里亮着一支蜡烛,烛光忽明忽暗,摇曳出跳跃的光影,看起来尤似在梦境之中。卫浮烟恍惚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方知雪已经停了,淡晕朱砂梅下有一点明亮的火光,旁边一黑一蓝两个身影,毫无疑问是周怀意和柳轻舟。

红泥小炉,大半夜的,这师兄弟二人正煮酒呢,倒是好兴致。

“……你今儿这招未免太险,你不怕卫明琛真得拐走我妹妹?他们十七年的情意,卫明琛在她心中地位非凡,你啊你!”

说话的是哥哥柳轻舟,卫浮烟却呆呆地看着一旁悠然品茶的周怀意,听得他似乎要岔开话题:“有时我觉得,烟儿的命当真是古怪了些。她人生的前十七年全部是一个棋局,一个幻境,可她实在坚强,那么辛苦也一路走到了现在。可是再看现在,呵,只要她点头,黎国皇帝周远之想要娶她,月国皇帝单连城也不会拒绝,而辰国皇帝卫明琛一生独爱她一人,即将即位的新皇卫锦年又那么那么依赖她。天下之大,一个女子一生可以得到的最盛之荣宠,只要她开口,有那么多人都愿意给。”

看着背影卫浮烟也能从言语之间听出周怀意的笑意:“可这丫头,这是多么不济的眼光啊,竟然偏偏看上了我。”

卫浮烟听得一阵恍惚。

周怀意为柳轻舟斟酒,二人碰杯后一饮而尽。喝罢这杯,周怀意抬头看着那红梅柔声说:“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她穿着明亮的红衣,在雪地上,木门后,笑颜盈盈看着我,而她背后就是这么一株怒放的红梅。即使很久之后回想起那个场景我仍然觉得,那兴许是我这么多年来看过的最好的一幕。我不曾认真娶她,所以不曾见过她身着嫁衣对我笑是如何倾城的模样,但雪夜里她开门迎我,我便当那是嫁给我了。我不曾对她说起,但心中的确是这么想的,我爱她。”

隔着窗户,卫浮烟心中似有晨钟暮鼓撞得回声阵阵,耳边似乎充斥着各种声音,又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不过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两只手快要被自己给绞断了。

柳轻舟也愣了一下,愣过了却哈哈大笑道:“哎,师兄,方才那番话的确是你说的吗?你没有受什么蛊毒控制么?来来来,师弟扶你回房,你快把那番话原原本本再给我妹妹说一遍。”

周怀意对这玩笑话一笑置之,继续云淡风轻地说:“周远之跟我谈交易时说,她爱的是我,所以他才放手。我跟这种谦谦君子不一样,没这么大气,也没这么理智。我说不要皇位,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要,我说要烟儿,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得到。即使她爱着别人,我也会动手将她抢回来,一天不够就一年,一年不够就一辈子,迟早让她再爱上我。依我这性子,怎么可能由着她爱什么卫明琛?”

柳轻舟不再开玩笑,看着周怀意的神色开始有几分严肃。

“所以我让她去,就是知道她会回来,她爱我一如我爱他,我从不曾怀疑过。话说她这样没安全感的女人,放着黎国、月国两国的后位不要,却挺着大肚子千山万水来战场找我,呵,我简直毫无办法,只能爱她。我知道你这做哥哥的怨我今日让她独自面对,可是她和卫明琛的事情总该有个了结,我若在场他们彼此都不会坦诚相见,与其纠纠缠缠,不如一刀斩断,哭一场也总比压在心底要好的多。”

寒风吹过,卫浮烟觉得脸上冰凉,手一抹竟全是泪,她咬着嘴唇盯着黑衣的背影,他斟酒的姿态潇洒斐然。

良久,柳轻舟问:“那么,然后呢?那边的意思很明显,见了卫明瑢、卫锦年和卫明琛,接下来势必要让她见易太后了,毕竟易太后撑不了几天了。还有一件事……”

周怀意连灌两杯酒,悠悠答道:“还有的不是一件而是两件吧?你娘的尸首埋在何处,真正的公主究竟是谁,我猜烟儿她现在想知道的只有这两个,前一个是为缅怀,后一个大约只是求个答案。不过此后都随她吧,我要给她比黎、月两国皇后更大的盛宠,她若看不开,我打下辰国江山又何妨,她若看得开,隐居于此一世长安也甚好,都好,有她在就都好。”

卫浮烟终于捂住嘴巴压抑地哭出来,寒风吹得眼睛生疼,一时便看不清楚院中景象,只听得哥哥柳轻舟极轻极慢地说:“打下辰国?师兄,师父若把不夜城给你,你也只是一个城主而已,你说愿为烟儿打下辰国?”

卫浮烟后来想,那一瞬间柳轻舟兴许不是不信,只是他也动了杀心,那么多年的仇恨要全部消退本就是痴人说梦,他想报仇。

周怀意的声音倒是悠然闲散,隔着风雪十分好听:“什么交易都要有合适的筹码,我的筹码就是我自己。我凭什么要帮周远之,又凭什么要帮单连城呢?我许他们天下君主之位,他们必然也要给我足够的回报。如果烟儿她要灭辰国为你们白家报仇,我会让周远之的黎国和单连城的月国出兵相助,这点把握我还有。”

“哈,”柳轻舟古怪地笑了一下,“所以说眼下的情况是,烟儿一言,足以导致三国纷争天下大乱么?这可真是……”

“随她怎么闹吧,往后日日夜夜,兴衰成败,穷尽此生,我都陪她。”

眼泪蒙着眼,卫浮烟看不清说话人脸上神色,只看得到一树灼灼艳艳的红梅,从一开始到现在,每一幕都在如火如荼的朱砂梅中恍惚难辨,到最后已经记不得开始是如何开始,过程是又是怎样的过程,只是闭目所闻,处处尽是清冷的梅香。

重新看到卫明琛是在第二天清早,雪后的不夜城晶莹剔透宛若一座巨大又不乏精致的水晶宫。卫浮烟趁周怀意去军营的空隙央了哥哥柳轻舟带她来,到城主府邸,扣了半天门才看到大门打开。

“你还能撑多久?”

还是昨日的房间,还是昨日的摆设,卫浮烟穿着很久很久以前她从周怀意手拿过的一件白狐裘,对面的卫明琛依旧是昨日的软绸白袍,只是她已经眼神清澈神色坚定,知道自己今日来的目的,而对面笑容优雅的人嘴唇发乌,显然已经中毒颇深。

卫明琛行动已经有些吃力,伸手拿茶盏的动作略显僵硬。

“两个时辰吧,”卫明琛品一口茶,不在意地说,“两个时辰后,七窍流血而亡,很快,不会有什么痛苦。话说锦年终究是对朕仁慈了,朕一度以为他会为朕安排更为痛苦更为惨烈的死法。”

两个时辰,卫浮烟心头猛然一跳,曾经最最宠爱她的人,现如今在她面前优雅品茗,谈笑风生,说自己不过只有两个时辰的命。

“你在心疼朕么?”卫明琛笑容璀璨。

卫浮烟一顿,自嘲般笑道:“是,我心疼你,不过我更心疼我自己,心疼我竟然还会心疼你。”

“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你,你说与不说,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都随你。”

“那么为何还要问?你不觉得你执念太深?”

卫浮烟看着卫明琛中毒已深、指甲黑紫的一双手,看得直到出了神,良久,她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其实你说的对,难得糊涂,我为什么不好好过我的日子,却偏偏要来赌气,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其实人生在世,生老病死,嗔痴怨怒,命若轻烟,从来没有什么是固守不变的。一如十七岁前你那么宠爱我,现如今也不过如是,一如十七岁前我那么信赖你,现在依旧不过如是。这浮生颠簸,能得一心人已经是福分,倘若再求白首不相离,便是要从上天手中偷一份幸运了。”

顿了顿,卫浮烟抬头看着卫明琛印堂发黑的俊颜,笑靥如花道:“我实在很幸运,偷到了我那份幸运,偷到了我那份爱,我想要将它好好护在心里。那个为了我辛苦筹谋的人,现在我也想为他做些什么,我不愿让他再上战场,所以我来跟你和解。我不杀你并非因为恨得不够,而是因为我对另一个人的爱太多,所以不愿让他更加辛苦而已。三个问题,我娘遗骸身在何处;青荷的父母双亲是谁;你要如何离间我和锦年。这三个问题说完,从此我们相忘于江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