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浮烟这才看到他穿着并非全白,至少衣襟、袖口、腰带和靴子是黑的,只是卫浮烟已经习惯了繁花似锦的艳丽服饰,乍然看见这素白和墨黑,竟然觉得像是……丧服……

年纪应当是未及不惑,身材高大四肢修长,墨黑长发散落及腰,眼眸却非纯黑而是有些透明。阳刚之中透着些许阴柔,既恰到好处地掩藏了魁梧身材带来的粗鲁武夫之气,又自与天成地流露出洒脱不羁之态,真是说不出的风流倜傥。细看天庭饱满地阖方圆,眼狭而长,唇阔而丰,大福之相。而在一眼之间令卫浮烟印象深刻的是,那人一双眼眸好像经历沧海桑田,眼神空旷而有淡淡的光晕,像是洞悉世事,又仿佛对天下万事皆不在意。

礼多人不怪,卫浮烟先行上前行礼说:“卫浮烟见过花大爷!”

柳轻舟看她一眼,有些迟疑地行礼说:“徒儿拜见师父!”

“轻舟,为师知道你为何而来,但为师不打算帮你。”花错远远说。

柳轻舟急急开口:“师父!轻舟……”

“理由,”花错看着柳轻舟说,“和从前一样。”

“但是师父……”

“回去。”

柳轻舟似乎极为痛苦,他低着头默不作声,许久才坚定地说:“如此轻舟只好一意孤行了,轻舟感念师父恩德,来世做牛做马相报!”说完跪地重重地向花错磕了三个响头,咚咚咚三声在空旷的殿堂内回响,等柳轻舟转身大步上楼时,卫浮烟看见他额头已经渗出血来。

“派人跟着。”花错吩咐幽檀芳。幽檀芳恭敬说:“是。”转身随柳轻舟离去。

花错像哄小孩子一样笑着对卫浮烟招了招手。卫浮烟刚踏出半步就听花错明显毫无歉意地说:“怎么办呢?真是十分抱歉,花某想说的话不愿被焦侍卫听到。能不能委屈焦侍卫先到偏殿喝杯水酒,顺便让山海教你一些温酒的粗浅功夫?”

“雪骨泽鹰”朱山海?那倒真是一生受用不尽。卫浮烟同样笑着回说:“浮烟替焦伯谢过花大爷!”

转眼大殿之中只剩花错和卫浮烟二人,等到两人隔着矮几面对面坐下,花错笑得慈爱,亲自替卫浮烟斟了杯酒。

卫浮烟的目光却落到那张琴上,那是一张很旧的七弦琴,梧桐木,明黄色,有一根弦像是断了重接的。

“它看起来像是有故事,是不是?”花错先行开口。

卫浮烟移开目光说:“是,不过那不关我事。”

花错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拨弄琴弦,叮叮咚咚,琴音低哑沉滞如夜鬼沉吟,他浅笑开口说:“说不定,就有关呢?”

卫浮烟觉得奇怪,他们明明是第一次相见,花错看她的样子却总像是看自己儿女一样,充满了慈爱的感觉。他的眼神本就通透,偶尔一个眼波流转就好像透过她看到很远很远的光景,他好像是在面对一个久远的故事,而非她卫浮烟本人。

花错眼神空蒙,唇角牵出一道弧度似笑非笑地说:“这七弦琴的旧主人姓罗,是我徒儿轻舟亡母。但轻舟不知,他知道了必然是要拿走的。我不愿给。”

卫浮烟有些惊讶,做师父的,私自扣下自己徒儿先母遗物?

“不过你要是喜欢,我倒是极愿送给你,”花错自斟一杯放在唇边浅啄,笑容轻浅,“你同琴的主人相像,胆小,但是被逼急了又特别勇敢,感情用事,但较起真来做事滴水不漏,有明显的弱点,但是让人不忍心利用。”

卫浮烟面上不动声色,背上却惊出一身冷汗。一种一直有人在背后偷窥她的感觉突然爬上心头,阴森森的诡异。

花错却依然笑她:“你怕什么?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又会对你怎样?”

卫浮烟突然明白,周怀意这样一眼看穿人心的本领只怕就是他眼前这位师父教的。想起周怀意,卫浮烟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尚未来得及开口就见花错继续云淡风轻似乎和她熟识许多年一样浅笑着说:“她当年也是这样,怕我怕到不行,其实我哪里能看穿她?我又不是神仙,吓吓她当是逗小孩子玩乐而已。谁知道竟然害惨了她……不过我也没有小瞧了她,临死竟然能想出那么好的法子,我至今都看不明白……”

卫浮烟来时的计划十分简单。她原是想明确三花堂的事,当日雪原上三花堂能知道他们夜半行踪已是出人意料,繁花似锦却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及时救了他们一命,这种可怕才是真正令她心惊胆战的。显然这个燕京城里,想要知道三花堂的事,最应该请教的就是繁花似锦了。

各种难应付她都料到了,唯一没料到的是周怀意的师父对待她的态度竟然好似遇见故人,那种眉目间的慈爱让人不忍拒绝,好像下一刻就会敲敲她的脑袋说“乖,别闹”一样,但是这样初次见面的场景,竟然是由一个明明与她无关的故事开始的。

那她的后路铺开了吗?那个人是否该到了?不会有偏差的,一定不会的。

花错依然在对面笑得慈祥若父:“对,我都知道,你的事我特别留意了许久,若不是有愧于你不敢同你相见,早就想和你好好说说话了。总觉得同你多说说话,我就不会太快忘记过去。我老了,最怕把从前的人和事都忘了,好像从来没认识过那些人没经历过那些事一样,全部不过一场梦。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不,不,你还太小,你不能明白。他们全都离去,只剩我孤单一人,还要身着丧服为他们守孝。他们离开得轻巧,留我一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果真是丧服吗?

话说到最后,花错的声音越来越飘忽,他好像在独自沉吟,早已忘了对面还有她。

卫浮烟沉默半天才开口,声音一样低沉:“我知道的。我懂。”

花错点点头,他的目光空落落的,笑得像是从冰封中透过的一丝温暖:“是啊!他们也那样抛弃过你,是吗?就那样把你嫁了,不管不问,如今还派了三花堂过来,也不知是什么计谋,真是欺人太甚,所以逼急你了吧?所有的冷遇都能不计较,却非要过来刨根问底所谓利用。你真像她,宁愿要残酷的真相,也讨厌甜蜜的谎言。这不好,不好。”

卫浮烟觉得花错似乎……似乎真的什么都知道!她只能一遍一遍跟自己回忆刚刚听到的话:“……其实我哪里能看穿她?我又不是神仙,吓吓她当是逗小孩子玩乐而已……”是的,这个花错没有看穿她,没有,没有!

“认真听啊!”花错好笑地看着她小孩子气的神情说,“那么费尽心思找我,不就是想听三花堂的事吗?我慢慢讲给你听。”

明明早就偏了话题,却还……

等等!

“花大爷,你的意思是说,三花堂的故事,和这个‘她’,阁下这位旧友,也就是柳侍卫的母亲有关吗?”电光火石之间,卫浮烟想起周怀意近乎咆哮的冷言冷语“三花堂!……苏州名妓罗碧痕……”以及方才花错提到的“这七弦琴的旧主人姓罗……”

卫浮烟不可置信地说:“花大爷这是开玩笑吗?柳侍卫……是罗碧痕的儿子?柳侍卫的父亲,就是三花堂堂主白起年?”

花错突然笑得有些得意,好像自己儿女做了多么了不起的事他做父亲的要拿出来炫耀一样。他几乎要伸手拍她肩膀,只是抬起手臂却又顿在空中,只是浅笑着说:“你还很聪明,这点也像她。”

“所以……所以方才柳轻舟来找你也是为了三花堂的事?他听说两次想要刺杀我的人是三花堂,所以想要你帮忙查清现在这个三花堂的真相然后帮忙报仇?但是你却拒绝了?”

“对,习惯把前前后后的琐事联系起来想,这点也很像她,”花错欣赏地点点头说,“我养了他二十年了,从六岁到二十六,我曾要收他为义子,他说大仇未报不敢忘先父恩德所以不能认他人为父。他像我儿子一样,我如何忍心让他背负仇恨过一生呢?”

“可是……”卫浮烟突然有些明白了,“如果说,你和三花堂的白起年、罗碧痕是旧识,三花堂被朝廷‘一举剿灭’时你插手救下了白家的儿子,然后来到千里之外的燕京隐姓埋名抚养他长大成人,这些合情合理。但你为何要让他留在黎国一个王爷身边呢?”

花错言语萧索的感叹:“他长大了,可从前的仇恨却一日都忘不了。当日朝廷剿灭三花堂的命令不知是哪一级哪位官发下的,他没有确定的仇人所以不能报仇,我有私心,乐于见他如此。至于意儿,是我大意了,我收意儿为徒时,未曾想过他们兄弟一见如故,等到意儿重又回去做王爷,他竟然要跟着离开我。我知道他长大啦,他要报他的仇,三花堂的仇,他父母的仇,他妹妹的仇,他母亲被抓走时还身怀六甲,也不知腹中是幼弟还是弱妹,是否平安出生。他从七岁一日日记恨到现在,每天尽力去宽容去大笑去厮杀去过日子,但是三花堂的消息一出他就原形毕露。感念恩德,来世相报。我要那么多人的来世做什么?来世我难道还愿意遇见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