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周围是乱七八糟的死尸和兵器,想来如此的僵持已经持续很久。空旷的大殿里只有皇后疯了一般的嘶吼之声,而曜姬和太子都大口喘气,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彼此。

“阿曜,放了我母后!”良久,太子压低了声音道。

曜姬不言语,只重新稳了稳正对皇后咽喉的金簪,坚定地摇了摇头。

“阿曜,我不懂,我坐不坐这个位置与你究竟有什么关系?你甚至不惜性命也要拦着我,阿曜,你究竟是什么人?”

太子声音嘶哑,满腔怒火烧得他整个人面色扭曲,完全看不出当日跪在皇后面前说仁说义的君子风范。

“不可以!你不可以……”曜姬说话十分费力,显然体力已经消耗殆尽了。

太子闻言面色更加狰狞,咆哮着打断曜姬道:“凭什么不可以?只要我一剑刺下,究竟还有什么是不可以?”

曜姬红着眼圈忽然咬牙喝道:“那你杀,你现在就杀!我们就这样同归于尽!杀啊!”

太子忽然哀嚎一声手上剑一抖便往前送了寸许,这一剑送得猝不及防,所有人都一并愣住。等卫浮烟反应过来即刻便想上前,却被盛谦和影子一左一右不约而同地拉住。

盛谦说:“直刺心尖,来不及了!”

影子说:“她是故意不躲开的!”

与此同时太和殿上却陷入死一般寂静,曜姬心口处剑尖颤巍巍地显示出动手的太子此刻多么慌乱,而曜姬只是低着头死死盯着那剑尖,两人脸上神色都是彻彻底底的惊骇。

“哈哈哈哈……”皇后看着曜姬被鲜血浸透的胸口放生大笑,“好!好好好!吾儿挥剑斩情丝,够狠毒!恰如你父皇当年眼看着柴贵妃害死他最心爱的女人也无动无衷,恰如本宫为了坐稳六宫后位十几年来不为亲妹妹报仇雪恨!杀,踩着你心爱的女人和你母后的尸骨,拿着你的剑坐稳这血染的江山,杀!杀!哈哈哈……”

卫浮烟不由看一眼盛谦,却见盛谦神色飘忽,面无表情,想来心底对此事早有论断。

“阿……阿曜……”太子声音发抖,慌忙丢了剑上前捂住曜姬的伤口,鲜血顺着指缝不断往下流,太子连忙又寻剑隔断龙袍下摆帮曜姬止血,两人面色一并苍白。

其实那剑稳稳刺进心口,就算是季神医和胡神医都在也救不了曜姬。换言之,现如今太子越大费周章地止血,曜姬死亡的过程也越慢,她所受的痛苦毫无疑问也越大。

“阿曜,我不是故意……阿曜你知道的,你应当明白我的!我怎么会……我是怎么了我竟然……还有你为什么不躲开,以你的武功明明就可以……阿曜……”

太子抱住曜姬不住轻唤,曜姬却如塑像一般一动不动,手上金簪仍然抵着皇后的咽喉,像是要站成亘古不变的姿态。卫浮烟叹息一声道:“曜姬,够了,够了……”

曜姬闻言眼珠忽得转动了一下,整个人如失去柱子的房屋一般顷刻间坍塌在地,太子面如死灰抱着曜姬声嘶力竭地唤她的名字,一声声一句句肝肠寸断。

“阿曜,我许你皇后之位,你不要,我说无关风月,只做知己,你仍旧不屑……阿曜,你到底要什么……”

曜姬的双目圆睁,看着步步走到跟前的卫浮烟动了动苍白的嘴唇。卫浮烟上前蹲下抱住曜姬,将耳朵送到她嘴边,只听曜姬吃力地说:“曜姬对不住花爷倾囊相授……空有一身本领,难渡一个情劫,曜姬愧对花爷栽培……来世必当牛马为报……请花爷赎罪……”

卫浮烟稍滞片刻,偏头问曜姬:“可还有话留给他?”

太子悔恨之极已近癫狂,盛谦和影子怕他伤到卫浮烟,早在卫浮烟上前抱住曜姬之时便将他拉到了一旁。曜姬看着太子眼角淌下两行清泪,小心翼翼地对卫浮烟说:“今生已无话,来世我等他……”

卫浮烟伸手帮曜姬抹掉眼泪说:“好,好的曜姬,我会告诉他。还有啊,花爷他不会怪罪你,来世也不要你牛马为报,若有来世,你便好好地寻了周昭仁,和他做对寻常人家的恩爱夫妻……我是繁花似锦的现任首领,这是命令,听到没有?”

曜姬眼泪愈加一发不可收拾,她的眼神开始涣散,却依旧吃力地点了点头,像是用生命许下诺言,在这之后,在卫浮烟以为曜姬已经死去的时候,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转艰难过头,将最后一个目光定格在了不远处的太子身上。

画面像是被时光生生拉扯地慢了许多,太子跌跌撞撞跑过来的每一个痛苦神色都被清晰地放大在眼前,她再听不到什么声音,只记得太子抱着曜姬哭得撕心裂肺,堂堂七尺男儿,一身是血,涕泪横流,形象尽毁。

卫浮烟跌坐在地,再度茫然起来。周怀意了解她,知道她会胡思乱想,所以特地嘱咐盛谦跟她说了那么多长篇大论。尽管每一个道理她心中都明明白白,可是当生命在她手上悄无声息地流逝之时,她仍旧无法微微一笑说这就是命数啊,有什么办法。

眼前的曜姬,她在燕京时候便认识,比她约莫还小两三岁,喜欢柔暖的粉色衣裙,梳着俏生生的双螺髻,双瞳翦水顾盼生辉。眼前的太子,她很早便听过他的名号,却很晚才见过他,样貌和周怀意有八分相似,为人忠孝礼义,端得是君子风范。

可是如今,眼前的两个人都是满身鲜血,一个被最爱的人一剑刺在心窝上而死,一个因冲动误杀了心爱之人而哭得绝望,死者已矣,可是活着的人却只能带着无尽悔恨在痛苦之中度过一生。

卫浮烟突然就看不懂这命数,怎会如此,怎么会变成如此?

一阵张狂的笑声将卫浮烟拉回现实,卫浮烟回头便看到象征九五之尊的皇位上坐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她又哭又笑,竟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是知足还是悔恨,只听得清她言语之中恍惚重复的几个词,妹妹,藤萝,对不起……

二十多年前这桩旧案可谓牵连甚深,卫浮烟曾听绮云细细讲过。昌熙帝对其妹妹兴国长公主的朋友一见钟情,遂强召入宫,封了藤萝夫人。黎国惯例是按姓氏封妃,比如柴氏封柴贵妃,佟氏封佟妃,可是他却私自改了规矩,特立独行地封她为藤萝夫人。他想要她如藤萝枝蔓一般缠着他,他想要她一辈子只为她开那一树炫目的藤萝花。

可是盛宠终难留红颜薄命,藤萝夫人终究是在这深宫、在他亲自为她筑起的藏娇之金屋中香消玉殒了——被柴贵妃所害。那时候朝中整日有言官上奏,说的都是藤萝夫人狐媚皇上罪当处斩云云,柴贵妃瞅准时机动手,皇上和皇后不约而同选择噤声。连性子最最刚烈的兴国长公主都难以为藤萝夫人讨回公道,于是甘愿放逐自己,十几年来在守在北部边城做一个表面上豪情万丈的女将军,再不愿踏入这皇宫半步。

太多人的人生因为这件事而改变。愧疚的兴国长公主,愧疚的皇后娘娘,甚至连昌熙帝,也在藤萝夫人病殁之后越发收敛性情,少年的张狂逐渐被成熟的深沉取代。即使至死都在为藤萝夫人的两个儿子规划前路,却悄无声息不再露半分痕迹。

卫浮烟忽然就不懂了。爱是什么,恨是什么,国仇家恨是什么,争夺抢掠是什么。为什么昌熙帝爱藤萝夫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含冤而亡,为什么皇后娘娘愧对妹妹却多少年来不为她报仇雪恨,为什么曜姬和太子明明相爱却落得如此下场,为什么拓王殿下不做他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反而要来争夺什么皇位。

所谓的江山社稷,所谓的天下大义,所谓的小富且安,所谓的知足常乐,究竟哪一个才是对的,究竟什么时候才是对的,究竟会不会有一天又忽然不对了呢?

她欠太子一个笑容甜美神色乖巧的曜姬,她欠余丝扣一个迷恋树木又会害羞的门青松,好好的平王府一夕之间只剩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偌大的一个皇宫遍地横尸,整个洛都城的百姓都惴惴不安躲在家中。她到底在做什么?她到底为了什么?她是在造福百姓还是在助纣为虐?如今这局面是对是错、她在这件事中的所作所为,又是对是错?

影子扶她起身,她神色茫然,干涩的嘴唇一张一合,一句话便脱口而出:“我要去找周怀意!”

一眼看过太和殿中遍地横尸,耳边是太子的痛哭和皇后的疯笑,身旁是神色惊讶的影子和盛谦,卫浮烟眼睛忽尔神采飞扬,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去找周怀意,她要去找周怀意!

下定决心便义无返顾,卫浮烟不再犹豫了,不过这么大一个世界,不过这么远一个距离,他不过来,她便过去,她要去找他!

是了,她要去找周怀意!她要把洛都城的事安顿好,然后去找她的丈夫周怀意!她要把她的爱说给他听,不能如曜姬一般只留一句可有可无的遗言;她要把她的难过说给她听,不能如余丝扣一般只能裹着心爱之人的外袍伪装坚强;她要把她的悲喜都一字不落地告诉他,听他的朗声大笑或是低声安慰,然后拥抱彼此,共享现世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