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怀意十分罕见地穿一袭暗红的皱宫纱,站在红墙绿柳间飘逸地不似凡人。他似乎在沉思什么,又似乎在做出什么决定,总之等他慢慢踱着步子两人可以轻易看到彼此的地方时,这个一向冷清的人竟然唇角勾出一丝极浅淡又极温暖的笑意,看得卫浮烟心瞬间跳漏了一拍。

整整十天没见了,面儿上吃睡如常,可到了深夜却想他想地心底发酸。两人多么不容易才能在一起,如今为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要被迫分开,说不怨才是假的。

可那害她吃睡不安又呕吐连连的人,居然那么云淡风轻地一眼扫过她的方向,脸上神色半分不改地回头带着门青松离开了!

真是……

郁结,一百倍的郁结!

等周怀意都走出十来丈远了卫浮烟才想起大皇子的话,眼下倒是有十分充足的理由去见他了,可一抬头就看见余丝扣袅袅婷婷地站到了她面前。

真是漂亮的女人!卫浮烟心叹,余丝扣模样和佟妃娘娘颇有几分相像,但佟妃神色偏向于柔情似水,对卫浮烟这样江南温柔乡出来的女子没有多大诱惑力,反倒是余丝扣顶着一张国色天香的俏脸眼中还闪着精明智慧的光芒,真是让卫浮烟从心底喜欢不已。

就像街上看到小玩意儿一般的喜欢,可不代表……

“听说怀王将你赶出怀王府了?”余丝扣剜了她一眼说,“真是普天同庆的好消息!怀王真是英明神武!”

卫浮烟忍不住轻笑道:“余小姐的意思是,怀王从前宠幸我时就不英明神武了?余小姐这是骂我呢还是骂怀王呢?”

“你……”余丝扣气结,也奇了,她那么伶牙俐齿精明凌厉的人今儿竟让她一句话轻易噎到,卫浮烟心思还悬在周怀意方才那凉凉的一眼上飘飘忽忽难以安定,于是也根本就没心思跟她过多纠缠。

余丝扣很快冷静下来,盯着卫浮烟脸上毁容的痕迹看了半天才冷冷一笑说:“哼,你得意什么?你现在已经被赶出怀王府,迟早就不是怀王妃了!盛宠优渥一朝衰败也不过是你这样子,活该!”

“住嘴!丝扣!”

卫浮烟偏头一看,竟是佟妃娘娘。佟妃娘娘似乎是病了,虽说是盛装打扮扔掩饰不住脸上病痛折磨过的痕迹。

“娘娘!”卫浮烟刚要行礼,却被佟妃娘娘一把拉住了手,只听佟妃十分吃力地说:“王妃……咳咳,王妃……丝扣她……总之,本宫代丝扣给怀王妃赔礼道歉了!”

“娘娘!”余丝扣慌忙扶着她,忍了忍却没往下说。

卫浮烟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有蹊跷,若说余丝扣自小爱慕周怀意因此对她心怀不满倒是合情合理,但是余丝扣厌恶她厌恶到要说“活该”吗?就算她霸占了怀王妃的位置,那位置也不可能是余丝扣的啊,余丝扣一个工部侍郎的女儿,虽说也算官家嫡女,但配给怀王做正妃,只怕身份地位这第一关就过不去。

更何况,皇上又怎么会让佟妃最宠幸的外甥女儿嫁作怀王妃呢?那岂不是公然准许佟妃和怀王联手了吗?

活该,活该?她还有哪里对不住余丝扣的吗?

佟妃再度咳嗽连连,卫浮烟于心不忍,上前一并搀扶佟妃说:“娘娘不必如此,养好身子要紧!”

佟妃紧紧抓着她的手,一边重重地咳嗽一边面如死灰地喃喃:“就这……这几天……了,咳咳,到了,就到了……咳咳咳咳,要……咳咳……”

卫浮烟隐约听见,知道事关重大立刻给相思使了个眼色,相思点点头进佟妃宫中喊了两位宫婢出来,吩咐她们一个去请御医一个和余丝扣一起扶佟妃回房。

佟妃的手一直紧紧抓着卫浮烟的手,她看似有许多话想要对卫浮烟说,但怎奈越是心急咳得越厉害,越咳嗽就越紧的抓着卫浮烟的手。卫浮烟和余丝扣相视一眼不得不先放下恩怨一同扶佟妃回房,然而在宫门口时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人注视着,皱眉回头,却见后面隔着一大片花海蓝袍白褥堆叠如波涛卷起,正是拓王生母、与佟妃和皇后势不两立的柴贵妃。

柴贵妃一向嚣张跋扈,今儿许是隔得远了,看起来竟静谧温柔得吓人。她脸色苍白,虽说没有像佟妃一样咳嗽连连,但看起来竟像是同样病了!不一会儿,一个黑衣红袍异族打扮的女人来到柴贵妃身边将她搀扶回宫,向来那人便是拓王的侧妃、来自月国皇族的苗疆郡主单氏。

等卫浮烟反应过来时恰好见到佟妃也注视着柴贵妃的背影。柴贵妃权力上的敌人是皇后娘娘,但争宠方面的敌人却非佟妃莫属。柴贵妃和佟妃彼此欺负互相斗争了许多年,现如今她看着柴贵妃背影的目光竟然充满了……怜悯?

没错,是怜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

卫浮烟不由得神色全敛,后宫三个权妃,皇后,柴贵妃,和佟妃居然全都病倒,加之佟妃方才那句“就到了”,卫浮烟突然一个激灵,这是……要变天了吗?

佟妃明明说皇上还有一个月时间,没想到这么快!

“他知道吗?”卫浮烟附耳问佟妃。

佟妃神色一滞,然而咳嗽连连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十分确定地点点头。

卫浮烟也点点头说:“余小姐,照顾好娘娘!”

余丝扣一脸悲戚地看看佟妃又十分仓促地看看卫浮烟,胡乱点点头便进去了。

“王妃,是回白府还是……”

卫浮烟不言,脸上眼中各种神色被收得一干二净,只剩她神色木然地紧握着拳头。

“白府。”

新府邸叫白府,用的是卫浮烟真实身份的姓氏,自然也就是柳轻舟的姓氏。大家都道是该隐姓埋名因此都十分默契地并不多问,只是这一刻回了白府该下马车之时,卫浮烟坐在马车里岿然不动,眼睛死死盯着那白府的牌匾半天都不移开目光。

摊开手掌,被佟妃攥得发红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粒药丸。

又磨掉一个晌午,卫浮烟看着初七趴在石台上练字,撅着小嘴,像是憋了好大一口气,可那字偏生歪歪扭扭横冲直撞,落笔处的力道跟初七的性子一样收都收不住。

已经是七月末,难得她还不闹热忍着一脸苦大仇深乖乖练字。卫浮烟看着她脸上汗津津的总是心疼,便放下手中的君山银针茶招手说:“初七,你来。”

初七如蒙大赦长嘘一口气放下毛笔就蹦蹦跳跳地靠过来,卫浮烟被她逗笑,拿出帕子细细帮她擦拭额头鼻尖的汗。这孩子长相十分乖巧,若不疯闹简直有着大家闺秀的贤淑,可惜这孩子天生就是土匪样,只怕这辈子都调教不过来了。

“初七长大后想做什么呢?”卫浮烟拉着她的小手问,“等咱们初七长大了,姑姑帮初七找一户最好的人家好不好?”

初七嘿嘿一笑大声说:“李初七要做白风寨和九屠山的大当家!要做燕京城最厉害的女土匪!”

卫浮烟手瞬间就僵了。

据相思说,李少棠夫妇并没有回陆仲那里,他们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任凭陆仲怎么找都寻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初九被火化,初七被接到新宅院,整整十天了,初七因习惯李少棠夫妇外出所以不问,卫浮烟也只简单说他们带初九出去了,其他并不多说。

燕京两大绿林地,白门成氏屠家鬼。李少棠是白风寨的徒弟,是屠家的女婿,他们家的遭遇将直接牵连到燕京城的局势,可他们人呢?

卫浮烟越发觉得不安,虽说已经交代繁花似锦先行找李少棠夫妇,但燕京那边至今没有消息传来,她面儿上平静,心里着实着急。

“那初七还有什么心愿呢?就跟姑姑说吧,姑姑听着呢!”

她总觉得亏欠了初七许多许多许多。

初七再怎么鬼灵精也终究是小孩子,于是认认真真偏头想了很久才说:“想让爹娘不那么忙了,带着初九初七回燕京!”

卫浮烟僵僵一笑接着问:“还有呢?可还有其他?”

“想让不打仗!”

卫浮烟忽然就收了笑,皱眉道:“这话是听谁说的?”

“咦?姑姑很想打仗吗?”初七撅着小嘴摇摇头说,“初七不喜欢打仗!初七喜欢土匪打官兵,但不喜欢天天打!”

卫浮烟心知有异,放软了语调问:“那么……是谁说要打仗了吗?好端端怎会突然说不想打仗呢?”

初七最喜欢卫浮烟,蹭着她腿撒娇说:“是豆子哥哥,我那天上街见到豆子哥哥了,叔叔说咱们白风寨和九屠山要打仗了!”

卫浮烟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此人是谁了,却听一旁练剑的成宇突然停下来问:“小豆子?”

成宇这么一说卫浮烟才想起来,白风寨里的确是有个斗鸡眼小胖子名叫小豆子的,卫浮烟甚至隐约记得此人跟成宇关系身为亲密,几乎是心腹。

然而成宇神色惊异,分毫不知。

“今儿就练到这儿吧!”卫浮烟忧心忡忡地吩咐,看着初七欢天喜地地跳着去收拾桌上的笔墨纸砚。

八月初一,燕京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