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恨是刻进骨子里的,面上一分不伤,心里却一抽一抽的痛,筋骨之上似有凉风席卷,弥漫一室寒气。

卫浮烟从没跟别人提起过她的恨,可是每次她迫切地想看到周怀意的脸、迫切地想叫柳轻舟一声哥哥、迫切地想听青荷开口说话、迫切地想逃脱那个皇宫时,心底充满了含血带泪的恨。

害她家破人亡,害她远嫁他乡,害她血亲难认,害她由奢入俭,害她最辉煌最珍视的十七年公主生涯全都变成笑话,害她十七岁以后每一天都生活在胆战心惊惴惴不安之中,现在,又狠心下毒,害她双目失明!

秀姬充满悲悯的看着她,脸上深深的笑意收了一大半,连酒窝也越发不明显了。

“公主,‘神’掌控万物,你被选定,是——”

“多谢你告诉我,他已经彻底不念旧情了!”卫浮烟打断秀姬道,“三国将乱,满目疮痍,浮生百态,命若蝼蚁。这个时候,看得清倒不如看不见来得痛快,我乐得当个瞎子,不需要你费心!”

秀姬似乎算到她会有此言,微微一笑静静起身,曜姬立刻将卫浮烟护在身后,却发现秀姬伫立于送子观音像前,目光虔诚安然,全然不像一个杀手。

“你为什么爱上怀王了呢?”秀姬话语中透着真真切切的困惑,她凝望着观音像道,“我殷秀色算到一切,独独算漏了你竟然真得爱上怀王!他性子冷淡,身上带着野狼的兽性,更别提他心有所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确定,究竟你们二人是真爱,还是只是联手做戏给我看呢?直到今天在街上,怀王为你以身挡箭差点一命呜呼,我才算稍稍明白一些。”

原来今天在街上拉她躲开,是要为她挡箭啊!卫浮烟心里涌起暖意,先前的恨意稍稍平复,一时间心中满满都是周怀意。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的男人有多好只有我自己知道。用复明换我离开他,秀姬,你是在开玩笑吗?若我对你下毒,用解药换你背叛你的‘神’,你又怎么想?”

秀姬凝望送子观音像的身形一僵,许久才轻飘飘地叹气说:“原来在你心中,他已经是你的神?”

卫浮烟笑而不答。

“可惜,可惜……”秀姬摇头轻叹,似乎大憾,“公主,倘若你爱怀王的理由便是错的,是假的,是根本不存在的,那么如此一往情深的爱,还是爱吗?”

卫浮烟一顿,伸手让曜姬扶她起来才笑道:“是真是假,我比你清楚!”

秀姬突然言语锋利问道:“知道你面前的是什么吗?”

卫浮烟一愣,心中顿时空了一块。秀姬见她并不作答,便诡秘一笑道叹道:“是送子观音哪公主!”

这一空,再涌进来的却都是杂七杂八的事了。

卫浮烟和周怀意现下自然不缺**。私下里她常常笑他,他周怀意在外面目清寒偶尔夹带暴戾,对谁都不善,也十分讨厌身体接触,可是跟她缠绵床榻时却贪吃得很。笑他,他就点着她鼻尖说,从前浪费了太多时间,他要把冷落她的三年全都补回来。

这样的生活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虽说时日还短未必把的出喜脉,但是周怀意却几乎从未提过孩子,上次跟初七玩闹提过一次之后,她竟隐约觉得他有说错话的悔意。

可是明明周怀意也想要孩子,想要他们的孩子。

算起来,周怀意已经二十五了,二十五岁还膝下无子,在皇家还真是十分罕见。

念及这许多,卫浮烟直觉地不想听秀姬往下说,可是已经来不及,秀姬问了另一个她有过疑虑的问题。

“怀王府的眼线告诉我,从洛都大病之后到现在,怀王府为你准备的每一餐都是药膳,你可知道为什么?”

卫浮烟厌烦被秀姬的问题牵着鼻子走,便简单回答:“大病,体弱,需调养。”

秀姬抿嘴笑开,脸颊露出深深的酒窝,她再度发问:“一件事,如果连原因都错了,结果又怎么算得上真实呢?公主你当年之所以对怀王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就是因为燕京重病期间怀王对你事事迁就处处关心,后来来洛都的一路也对你照顾有加,难道不是吗?”

卫浮烟脚步虚浮,差点站不稳。这种事,原来别人都已经早早看透。

“不必往下说了,你无非是想让我离开周怀意——”

“不是我想让你离开,而是一旦我告知你真相,你自己就会选择离开!”秀姬目光不离送子观音像,但是眼神飘忽不定,笑容诡异神秘。

“秀姬——”

秀姬厉声说:“你必须听!你没得选择!你迷恋怀王是因为他在你最绝望的时候守在你身边,可是那不是爱是愧疚!”

“愧疚?”卫浮烟心跳漏了半拍,愧、愧疚?

“对,愧疚!”秀姬突然转身面目狰狞步步紧逼声音如嘶,“知道为什么带你来拜送子观音吗?因为你需要拜!因为你这辈子再不会有孩子了!”

曜姬护在卫浮烟身前,卫浮烟却惊得说不出话来,秀姬说,说她什么?!

“你感念的怀王的温情守候,不过是怀王悼念自己第一个子嗣的方式!当日怀王府大乱,你在厮杀中被逼得跌落荷塘,流掉了你们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最后一个!”

卫浮烟脑中像有惊雷炸过,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小腹,脑中一片空白。

“怀王不爱你,只是愧对于他孩子的母亲!他守护你整整一个月,不让你吃冰镇的事物,不准你光脚踩在冰凉的地上,来洛都的一路甚至不准你跳到溪水中!还要你每顿都吃药膳!你说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

过去的一切在卫浮烟脑中嗖嗖地穿梭过去,她像是跳入了旧时光的画面里,一幕幕都是周怀意在对她说话。

“凉,别跳水!”

“卫浮烟,不准吃井水镇过的果子!”

“穿上鞋子,别光脚下地!”

“咦?今儿的药膳没吃?不吃药膳身子怎么好,我真是怕你生病……”

……一声声,一句句,全都是他时而愠怒时而温柔的话。卫浮烟喜欢他皱着眉说关切的话,也喜欢他突然就温柔了语调,点着她的鼻尖说:“小孩子,听话!”

卫浮烟紧紧攥着护在她身前的曜姬的衣角说:“我不信你!我只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