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走的很辛苦。

失血过多还有伤口疼痛让卫浮烟脚步虚浮,但是离开的念头一旦出现她就一刻都不愿多待。结果走出大堂竟然看见还有一个楼梯。

在这里居高临下看那个荷塘真是漂亮得有如幻境。卫浮烟回头再看荷心斋,桌椅廊柱处处布满了千姿百态栩栩如生的荷花荷叶浮雕,连堂中的珍奇玩物也大多与荷有关。周怀意大约请了十分高明的工匠,虽然触目可见皆是荷,但其分布精妙姿态奇巧,竟然一点都不显俗气,反倒显得整个荷心斋精致可爱巧夺天工。卫浮烟尤记她方才住的房间墙壁上有一副荷花图,各种颜色深浅的绿色荷叶姿态优雅宛若仙子裙裳,只在远处与天相接之处有一抹隐约可见的红,但偏偏只要看一眼那画,心中所存就只有那一支模糊不清的箭荷,那么多浓墨重彩的绿都压不住万绿丛中一点红,完全衬得上画上“一枝独秀”的题字。

卫浮烟余怒未消,看到月色下白雾氤氲的荷塘就想冷笑。“身处污泥未染泥,白茎埋地没人知。生机红绿清澄里,不待风来香满池。”那么喜欢荷花的男人,竟然没有一点荷花的风姿,好的时候风趣可爱,发起脾气来眼睛里像藏着一头猛兽。卫浮烟越看越气张口就是一句骂:“什么莫名其妙的三花堂,竟然也能怪到我头上!”

宿月手明显一滞:“三……花……堂……”

“你听过?”卫浮烟顺口一问,突然觉得这个语气有一丝熟悉,连忙问宿月,“慢着……这句话……在我昏倒之前,柳侍卫是不是也这样说过一句‘三花堂’?”

卫浮烟顿远远看着荷塘突然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柳轻舟根本不知道偷袭他们的人是三花堂!

“宿月,你在揽翠斋被柳侍卫看见时,他身边还有几个隐卫?”

再提被抓现形的事宿月有些紧张,她小声嚅嗫说:“两,两个……胡神医在他屋里……没看见……”

也就是说当时揽翠斋至少有四个隐卫?

卫浮烟隐约还记得柳轻舟刚进门时跟周怀意说“昨天派出去寻找陆仲的人还未回来”,这是不是意味着派出去找陆仲的不是一个人?按照正常人的说话习惯,如果是一个人柳轻舟应该会直接说谁还没回来,更何况柳轻舟当时应该还不知她和周怀意闹翻所以说话毋须隐藏。所以隐卫两人出去寻找陆仲其余四人留在揽翠斋,他们根本没有被下令调查三花堂的事。

那么这件事又是谁说给周怀意听的呢?二十多年前的旧案了,彼时卫浮烟尚未出生,周怀意也不过四岁多,他不太可能一夕之间想到自己曾经听过这样一个复杂的故事,甚至细致到能确定白起年夫人的名字。

肯定不会是周远之,他们根本没法好好说话,更别提讲一个这么长的故事。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是他周怀意的师父!绿衣女幽檀芳口中的‘花大爷’,周远之口中的‘花错师父’!

这个名号她从来没听过,甚至所谓燕京杀手盟繁花似锦她也是第一次听说。一个杀手盟竟然叫“繁花似锦”这样绮丽的名字,一点也不符合杀手组织暗中行事的特色,不过这样张扬只怕更是大有来头,卫浮烟不由想起那些独特的兵器和鲜艳的衣饰,以及绿衣女幽檀芳妖娆的妆容。

大致知道从哪下手了。卫浮烟当下静下心来,任由宿月扶她一步步慢慢走向挽夕居,一路上竟然也无人阻拦。

“您就听属下的话吧,真的不便久留了!”刚到门口就隐隐约约听到一个男子声音。

卫浮烟和宿月相视一眼,止步不前。

“属下昨晚发现隐卫已经回府了,只怕那个怀王和公主也回来了!再不走真得来不及了!求您就听属下一回吧!”

宿月小心翼翼地说:“是焦伯。”

卫浮烟自然是听出来了。可是焦伯跟谁说话需要用这样哀求的语气,还需要自称“属下”?

“我说过,要走你自己走。”

青荷?

什么时候焦伯跟青荷说话要称“您”了?他和青荷身份地位相当,甚至他年龄要更大一点,偶尔出门同游她们三个也会开玩笑一起叫焦伯大哥。

属下?

“求您不要让属下为难,若您有什么闪失属下如何向皇上交代?这次您就听属下的吧!”

“你说话能不能小心一点?在这里提皇上你是不要命了吗?你想走就快走,不想走也别再跟我说这种话!我不会离开的!”

“求您……”

“这是命令!”

命……令?

在卫浮烟的记忆里焦伯一直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他不爱说话,常常面色阴沉,有很多小毛病,但绝对忠心耿耿。来到黎国后焦伯不仅时刻保护她,对青荷和宿月也一直细致入微,尤其是对青荷,每当青荷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总是第一时间出现,每当青荷不小心受了什么小伤他总是比任何人都更焦急。就像与陆仲初次见面之时,因为陆仲在街上横冲直撞无意间害青荷崴了脚,焦伯看青荷并无大碍后追上陆仲差点用他的宝刀卸了陆仲的两条胳膊。

她一直以为焦伯是个笨笨的人,偷偷的喜欢青荷,做很多细致却笨拙的小事,比她自己更担心她的安危,比她自己更想要她开心,比她自己更渴望她过得好。

一夜之内,什么都乱了。周怀意同她反目,宿月藏有秘密,焦伯原来并不是喜欢青荷,他尊称她为“您”,他称自己“属下”,他劝她走。

全都乱了。

卫浮烟突然不想推开那扇门。她可以面对周怀意的试探、怀疑、大发雷霆甚至她能想到的所有更坏的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面对青荷和焦伯之间有瞒着她的奇怪关系。她可以对和周怀意的关系破罐破摔不留退路,却无论何如都不敢想象和青荷焦伯撕破脸面的一天。

卫浮烟回头就看到那棵银杏树。永远是一副淡漠的姿态,把几百年的沧桑都藏在虬劲的枝桠里,冬去春来,叶落叶长,雁归雁往,从没有惊慌失措的时刻。

“宿月,你记得,我们刚回来,什么都没听到。”

她轻轻推开门,院中是厚厚的积雪。她虽然怕冷但是很喜欢玩雪,所以自己院中的雪都只是扫出路来就好,如今看来真的不如全部扫干净放置些颜色鲜艳的假花,至少不必一开门就看见一院冷清。

“绮云见过王妃!”

卫浮烟回身,是那个叫绮云的丫鬟来了。屋中早已没有声响,她看着绮云跪在雪中,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看起来像旧时的她,又像旧时的青荷,甚至也有点像宿月。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响,青荷沉静的声音传来:“王妃,你回来了?”和平日一般平静温暖。卫浮烟背对着她说:“起来吧。青荷,这是绮云,她的手烫伤了,给她找些药来。”

“多谢王妃!”绮云福礼,卫浮烟正欲转身进屋,见焦伯从大门进来向她行礼。

去将军府的路似乎没有想象中的漫长。周怀意和她同乘一辆马车,两人彼此不看对方,清清静静像是第一次见面。

到最后周怀意突然开口:“无论如何,男人不该跟女人动手,这一点我道歉。”

卫浮烟手上正百无聊赖地拿丝帕折一朵花,她连头都没抬就浅笑着说:“胡神医说昏倒的原因是失血过多和情绪激动,跟你动不动手没关系。更何况我知道你也没真得用力。”

今天是年二十三,卫浮烟的伤口不那么疼,周怀意也没追到挽夕居要她的命,宿月依旧又胆小又不聪明,青荷和焦伯依然像是从前一样有疏离的熟悉,新来的绮云喜欢叽叽喳喳地说话,迅速混熟后偶尔就有些不知分寸,昨晚甚至跟她说:“王爷他气成那样也还是记得吩咐我们帮您擦身,他也极少这样对人好的。”果然自小跟周怀意的无论如何都会向着他。不过总的来说只要不去深究,她就能继续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她的好日子。

这样多好,比从前藏着掖着过日子痛快多了。唯一遗憾的是连她也不忍心拂了兴国长公主的盛情相约,所以现在两个人还要继续装模作样地共赴宴会。妆容要精致,衣饰要华美,等到头戴翡翠钗环,脚踩五福绣鞋,看起来就漂亮得像另一个人。男的威严尊贵女的温婉贤惠,也不管两人是否情真意切,都要先去羡煞旁人。

“轻舟不是普通的王府下人,他是我师弟。所以即便原因结果都不追究,也希望宿月姑娘能亲自同轻舟解释道歉。”

卫浮烟自从决定破罐破摔之后真是通体舒畅心情大好,尤其她现在决定反被动为主动亲自调查三花堂的事所以像从前决定偷偷溜出宫去一样有些奇奇怪怪的豪情万丈。昨天把院子里的雪清扫干净,今天给焦伯布置了任务,新生活就要开始,他周怀意再说什么她都不会去计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