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的月华如水,夜的气息湿润而芬芳。玉清存临窗独坐,不觉忆起午后的那场酒筵。拓拔台的笑语似犹在耳旁:“若不是玉哥,拓拔可决不会轻易舍了净莲哥哥。”拓拔台醉后的眼神有些迷乱而不舍地看着沈放。惟其已醉,此言才教人闻来颇多感慨。

玉清存心里明白,这拓拔台确然是真心喜欢沈放。又谁人能不对沈放倾心?除却拓拔台,那林芷君不亦是深自钟情么。俱都是出色的人才。那沈放游荡江湖多年,只怕期间尚有不少情丝徒然暗寄。自己以沉病之身,独得清芬,思来实是不安。

他这般寻思,不觉又转到日间桃花树下的心思。只不知幽蓝的月华下,他清冷而沉静的身姿是如何地与众不同。竟自又往伤感路上想去。

这日拓拔台千里迢迢来探望他俩,道是今后怕再难轻易抽身出门了,他父王十分看重于他,但处置王国事务时均命他一旁随侍,竟是丝毫不许懈怠地栽培起来。

这一场酒筵便有些长别的意味来。也正因此,拓拔竟然醉酒了,竟然趁醉道出了心底惆怅。临辞出门之际,更是扯着沈放衣襟,不舍放手。沈放只得亦出门送了他一程。待转回时便见着玉清存花下沉吟。

这春天的夜晚令人情思萌动,却亦令人不禁忧伤。

爱之,便与之长相守。这是玉清存一直以来的心念。可如今自己这般模样,两人之间便少了很多原本当有的适意开怀。回顾当初,原就是自己一意孤行,平白使两人诸多磨折。当直面沈放的深情时,他心底终是难以挥去一抹愧疚的阴云。

宿缘。则他二人每世皆会得如此磨折么?于他,倒也罢了。于子斐……玉清存想道,既此,翻不若下一世做了山石草木,日复一日,但看着子斐逍遥人世罢,倒也落得两厢自在安宁。这世上岂非无情才是长久?但有情了,便是相互折磨伤痛,其间又得有几多快慰。又何必相扰子斐这般的人物……

下一世,便做了山石草木罢。他这样想着,不觉喃喃声出。

“不许,清存,子斐可决不许你做了山石草木。”忽然自身后传来沈放的接语,声音清朗,透着坚决。

玉清存一惊,回身看去,但见沈放已然坐起,正目光沉静地看着他。也不知他是何时醒来的。

见他看向自己,沈放便亦披衣起来。步到玉清存身旁,自他身后俯身拥住,温声道:“这些日子以来,清存究竟在寻思些什么?难道这么久了,还不知子斐的心么?”

玉清存不由眼底起了一层雾气,他扭过脸去,轻轻咬住下唇,只不住地摇头,心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沈放但低声长叹,与他两人拥坐良久。

那高空一月,亦无语低瞰。园内花木在这月色中,失了颜色,但幽幽地放出些微光。

这景致,如此恍惚而不真实。

这怀抱,却这般地温暖而真切。

这一夜,天地无声,但悠悠回荡着来自心府的飘渺之音。

子斐,人事如流,便如何地两相钟情,亦终将湮没而去。既如此,又何必守着清存,日夜烦扰?

正是这生年难久,情事无常,才更当珍视得之不易的情爱。这世上,清存便是子斐的至爱。不守着,那才是蠢材一个。

只清存这般病恹恹,不是负了子斐的大好年华?

清存竟总是信不过子斐。你这病,终有痊愈之日。况你我二人情好相欢,清存竟不觉得两相交融之美么?生命之美,亦不过如此。却为何终日郁郁,竟舍得子斐余生独自抑悒。子斐还想着待清存病好之日,与你遍历大好河山,带你去看那塞上牛羊,原草风云。尚有那一壁是高山覆雪,一壁是碧湖宜人的奇观壮景。到那时,但天下之大,又何处去不得。

生年终有尽时。子斐,你我同是男子,将来,不觉得有所遗憾么?那芷君姑娘于你甚多情意,或可择之……

哈哈……子斐本是孤儿,身世之疑,早无端倪,又谈何延宗续族。倒是清存,玉家单传,或当有此遗憾。

清存早自倾心,决意相随之际便已绝了此念。这人世,战乱疾患,生命之脆弱,譬如草芥虫蚁。性命得存,直是偶然。但一生安好,这所谓后嗣之延续,只怕并非为人之必须。只此为清存一己之念,不欲因之误了子斐。

此言再勿提起。子斐半生,原无谓还俗与否,这一番决入红尘,只为了清存一人。

是因了宿缘二字?

宿缘之说终是虚渺。遇到清存,才是此生至为真切的。

子斐四方云游,看遍了人世间的分分合合。这离合之际,最见出胸襟识见。世间真情诸多层次,当离当合,识人之能自是紧要,然第一等的要事,却是识己。合与不合,瞒不过自身一个心字。

如今回看,不论是潜心修佛,抑或是与君相知,皆不过是一场明性知心。这一步步,便似如沐清泉,便这般地脱出一个子斐来了。则此,怎容得我错过清存?

清存,可记得初遇之时子斐所作之歌么?东看逝水,千古汤汤。生之瞬兮,长歌未央。

如今,有清存相伴,则此长歌,又是何等的荡气回肠。这一生,一些个磨折不豫,与这般的快乐相较,早已不值一提。

便人生只如浮迹一场,又奈我何?我自高昂于天地间。更此后偕行,其乐无穷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