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见玉清存睡得实沉,知他身心亏耗极大,便赶紧起身去制方、抓药、熬煮、做汤,忙做一团。他心里一股热望,必要将玉清存自凶险中抢回来。

待一切做定,满屋的药香。一钵汤药正自文火中氤氲出缕缕热气。那沈放静候一旁,不时地看向犹自沉睡的玉清存。这寒寂了多日的小屋,终得这般地温暖如春。

那窗外,却逐渐纷扬地下起了大雪来。

这北地的雪来势甚猛,时间不长即积了白白一层来。

沈放望着窗外那辗转而下的雪花,不觉想起那年的一场大雪。正是那场大雪中,他的计划被扰乱了。忆起这两年多来,与玉清存之间的种种,沈放不禁感慨万端。

这人世的情感如此美好,令人难舍。若说生之乐,不正是因了这般的情意么?爱情,实在是人世间至为美好的感情。

记得那年他正在四方云游,却忽然接到师尊的书函。书中提及君成相邀之事,师尊的意思是他若有兴致,就去帮帮师兄;若是没有,也无大碍。

对君成这位师兄,因为深知其秉性,他一向是远而避之,两不伤害。去入主光泰寺,自然非他所愿。然而,造成他成行的原因,却是师尊随后的一句话:此去京城,或将遭逢情孽。汝慧心灵性,若得化解,今生修行未可限矣……。

那几年他足迹遍及天下,红尘间的悲欢较之幼时更为鲜明起来。他游刃其中,渐渐觉出生命自身之美来。若得有大智慧,便如何一定要弃绝了情爱。

只是果然是很难做到了无遗憾的。人与人的心思,不知差了多少,更难免诸多事端造成的隔阻。便是自己与清存这类的相知,亦一时的不慎,竟致两年多的分离。而人生,又能得几个两年。生年苦短,譬如朝露,去日无多……

窗外的雪更大了,一阵寒风卷起,天地间白色的精灵颤抖着零落了一地。无论是如何地晶莹,但入了世,落向了尘路泥径,便不免一番沾污。这过程思来令人心碎。若得向落空山野林,倒可得个芬芳纯净。

沈放静立于窗旁,默然出神。零碎的雪花飘入,沾上了他的鬓丝纶巾。他抬手拂来几瓣薄晶,看着它们于掌中渐渐化去。一握指,回身看向沉睡中的玉清存,苍白的面容憔悴如斯。他心中暗想:清存,再不许你独自离去了。

他合上窗格,复轻坐于炉旁守着钵药。唇边但含住一抹微笑,淡定端方。

那日行到松风冈,知乃京城一处名胜,左右无事,便举步上了山。正行间,蓦然听得琴声凄恻低沉,更有人悲歌啸怀。

其辞色清穆冷峻,其襟怀高远明澹,其心志却沉郁怀伤。

他本不是个多事之人,却为此人才气吸引,复为其情志所感,不禁作歌相劝。原不过打算如此一番,即飘身而去,因运功使得琴音歌声俱令人难觅来处。

不道那人闻歌之后,悄立良久,竟复作歌表达慕交之意。听他歌来,乍逢知音的欣喜,无寻知音的怅惘,并诗中气息之清灵,竟深深地将他打动了。见那人久候自己不出,那歌声逐渐无限萧索,这等人物,竟令他再难坐住。

而他这一去,便再难回转。当真切地见到玉清存其人时,他恍然悟到师尊所谓之“情孽”,竟是指的眼前这个绝美的人。是的,当第一眼相对时,他便知道了,这是个与己同类的人。这世上竟有这等外相内神俱如此出色的人才。那时,他便已深深喜欢上这个人了。

放弃,他想过,当他一入城即听到君玉二人的逸事,当他念及二十多年的一身悠然,当他忆起经文之中关于爱欲贪痴的种种因果浮沉。

“春事良难久,缘何每跂望”。

只是他无法割舍,再次见到玉清存时由衷的巨大快乐,早淹没了那欲引身而退的决心。犹豫中由着命运的推动,步步而下,向着那颗炽热的灵魂,仿佛那里才是极乐之所在。

那君成,终于发现了他。

而他,竟自在幸福的微醺中,不觉踏入了这位师兄的圈套。

想到这里,他轻轻地长叹了一声。这一旦落入红尘,便劫数纷涌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