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老狐狸了,我心里暗道。

自己来时穿的正是母亲为贵妃时最喜穿的衣服,淡绿色裙衫,一袭白纱霞帔。自己方才的举动,亦是母亲在世时不经意却是让先帝痴迷让众多嫔妃妒意横生的动作。先帝曾因此公然赞叹母亲,“爱妃纤纤玉指,举手投足,令人回味无穷……”

这动作,想必郭宜是忘不了的。

“不知道太后想起的是什么故人?”

“哼……”郭宜侧头认真看了我一下,眸子里突闪出别样的仇恨,她闭闭眼,复睁开的时候,已是一片祥和,凤目里的机芒一闪而过,淡淡道,“今日,你来,怕是要与哀家算清楚是不是?”

我静静地看着眼前老态龙钟的太后,原本淡淡的笑容渐渐从我的脸上隐去。想起母亲背着一世的污名,最终惨死在冷宫;还有遭连累被流放的沈太傅一家上下几十口,自己命运几番回转,几次险些丧命……所有这些,莫不是眼前这个隐藏至深的深宫老女人所赐。一想到此,内心里的钝痛渐渐升级,如凌迟般的切肤之痛,内心如同燃起了熊熊的大火,直烧得我胸口发烫,血液亦一下集中到头顶。

我两手紧紧攥住广袖,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会起身用袖底的“云锋”短剑刺向这个老女人的心口。

我冷冷看着她,“太后果然高见,确实如此。所谓人算不如天算,有些事情,还是在世的时候算个清楚为好。”

郭宜亦是眼里锋芒毕现,她低下头,从*边拿起那串佛珠,小心捏在手里,一颗一颗从指间捻过,微阖目半晌道,“你等这一天亦好久了吧……哀家这辈子,从未败过。今日,哀家倒是要看看,当年沈思月所怀的来路不明的野种冒充先皇的女儿,如今又大逆不道,想与哀家怎么个算清楚法……”

一句话刺耳刺心,“来路不明的野种”刺得自己的心剧烈一颤,如同一把带刺的利刃直插入胸口,顿时鲜血淋漓。

我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云锋”短剑缓缓从袖底滑出,我已能感触到那冰凉的宝石。

只是在触到那一抹冰凉的时候,我的心突然平静了下来。

我盯着太后半是不屑半是挑衅的眼神,将“云锋”不动声色放回去,定定看了太后一会,蓦地一笑,“太后果然是火眼金睛。当日,先皇的宠妃沈贵妃一朝沦落成泥,被贬入冷宫,怕就是太后的杰作吧。”

郭宜并未抬眼,淡淡道,“你倒是知道的清楚——那亦是她自作自受。自作孽,不可活……”

“沈贵妃一生的清白,毁于一旦。如果沈贵妃不是当日冠宠六宫,夺了太后的风光,想必太后亦不会下此狠手吧。”我冷笑道。

郭宜手里转动的佛珠停顿下来,脸上的肉颤抖了一下,淡漠道,“沈思月凭何就敢称冠宠六宫?先皇宠她,不过是凭她一脸的狐媚相而已。话又说回来,若是先皇真宠她,又何至于让其沦落冷宫,生不如死呢?”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我顿时一窒,想开口却说不出话来反驳。心底淡淡的凉意漫上来,“太后所言极是,可见自古以来,君恩稀薄并非传言。太后一生杀人无数,沈贵妃清白一生,能有此惨淡下场,想必亦是太后一手促成的好事吧。……”

郭宜睁开眼,淡淡瞥向我,嘴角挤出一丝冷笑,“对于沈氏,哀家从未瞧上眼,以色侍人,断不会长久。先皇容她次次出宫,曼以为自己就是先皇的掌上明珠,可以肆意妄为。一面恣意享受着先皇的恩宠,一面却是在宫外私会外人。这点,恐怕常玉容常太妃怕是知道的比哀家还要清楚……”

“住口!”我脸色一寒,咬牙道,“若不是母亲在宫外遇到京城名医齐增,恐怕这一辈子亦别想怀上先皇的孩子。这点,如太后所愿,太后怕是要比谁都清楚。母亲深爱先皇,冒险出宫求子,若不是太后手眼通天,母亲怎会在宫外有如此不堪的境遇?”

郭宜静静听我说完,忽然笑了出来,“本宫瞧着你,小时候也是个伶俐的,怎么越长反而越糊涂呢?这沈氏吃亏就吃在空长了一副狐媚相,对身边的人从不加以分辨,不然何以有如此下场?”

听着她话里有话,我心下一沉,不动声色,“那就请太后指教。”

“你且坐下,本来这些前尘往事,哀家提也懒得提。”她瞥了我一眼,淡淡道,“你倒是个有孝心的,念念不忘你母亲的事,今日哀家就给你交个实底……”遂仔细打量了我一下,唇角的冷笑一闪而过,道,“你还年轻,自以为在宫中的伎俩能瞒得过任何人,哀家瞧地倒是一清二楚。只是,碍于哀家那不争气的儿子,哀家倒不想去多说什么。哀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媳妇倒是不少。这么多的媳妇,哀家瞧得上的亦没有几个。哀家瞧着都替自己的儿子着急。宫中嫔妃争风吃醋,什么手段使不出来?——哀家说这些,就是告诉你,这争宠的事儿不仅是现在,在哀家当日的时候,亦不是鲜见。这沈氏,自以为有了先皇的恩宠,并未将哀家放在眼里。哀家给她一点教训亦是在情理之中。”

“所以,你明知她体寒难孕,还在她的药里下了毒?”。

郭宜凤目微斜,哼了一声,“哀家想教训她,倒不至于如此下作。恐怕这些是常玉容,那已去的常太妃告诉你的吧。”

郭宜微眯起凤目,眼神悠长,似在回忆着什么,良久,才收回目光,淡淡道,“先皇宠妃颇多,怎会就一个沈氏呢?哀家在先皇那里,只算得上是先皇的结发妻子,相敬如宾而已。那常玉容,才是先皇的最信任的人呢。”

她转眸向我,凌厉的眼神一扫而过,“沈氏,只是面目有三分像先皇昔日钟情、念念不忘的雪琼大公主。那雪琼大公主是高祖时锦王爷的女儿。哀家倒不曾见过雪琼大公主,只是在先皇的书房里见过那一幅卷轴。她站在一棵玉兰树下,完全不似凡人……看到她,只会让人想起天上的仙女……”郭宜似乎沉浸在往事里,手上转动的佛珠亦停了下来,随即道,“因着哀家入宫为后,雪琼大公主便誓死不嫁。”

她悠悠叹了口气,“雪琼大公主死的时候,先皇三日三夜未曾上朝,一人在御书房呆了整整三日。三日后出来,人都瘦了一轮……”

我坐在那里,一股凉气慢慢从脚底升起。

“所以,”她似有些好笑,“说沈氏是先皇的宠妃,未免有些自夸。”她横了我一眼,继续道,“不过,因着沈氏的相貌,倒沾了雪琼大公主的光,先皇对沈氏的恩宠确实有一阵如日中天。你如今在这宫里,亦经历了不少,想必知道沈氏获恩宠,其他嫔妃不会坐视不理吧。倒不用哀家出面,想让沈氏失宠的大有人在。这常玉容,便是其中之一。所以哀家说,给你母亲下毒,还轮不到哀家呢。”

昔日常太妃说起这些的时候,莫不是证据确凿,信誓旦旦,如今太后这里却是另外的一番说辞,一时真假难辨,我垂眸,正要开口,郭宜又继续淡然道,“常玉容已死,想必死得不甘心。呵呵,活着斗不过哀家,这死了,都不安心。居然找了你继续替她跟哀家斗……”

太后微眯的眸子里带着不易觉察的嘲讽,似乎在嘲笑自己的不自量力。

我挺挺胸,竭力压下心头的愤怒,冷然道,“太后此话何意?”

郭宜抬起眸子,细细密密的冷意如针般刺向我,打量了我好一会,这才道,“你不是大梁的金枝玉叶,哀家对你说这些,已是抬举你。若不是哀家的儿子钟情于你,你早已是随沈氏消失在冷宫,焉能有今日?”

我定定看了郭宜半晌,亦笑了出来,“到底是应了那句俗语,姜还是老的辣,太后兜了半天圈子,孩儿倒已听出个大概。太后其一是撇清当日沈贵妃的事情与太后无关;倒好像是常太妃害了我的母妃。再就是,太后说的对,昔日的倾云公主能有今天,自然是当今皇上所赐,所以,我该感激的是皇上,为了皇上,我心甘情愿地付出我的一切……”

郭宜垂眸下去,慢慢拨着手里的佛珠,似在沉思什么。

忽然,她睁开双眸,一丝精光一闪而过,淡淡道,“昔日,哀家与沈氏,常玉容的恩怨,都已经了结了。到你这一辈,犯不上为了上辈子的恩怨再去争什么。哀家这所有的媳妇里,没有几个让哀家能中意的。敬儿眼高心大,更是不能入敬儿的眼。能让敬儿如此不顾非议,执意将后宫的权力金宝交与你手中,就这一点,你就让哀家刮目相看。若不是你是沈氏的骨肉,哀家倒还真想认了你这个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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