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晚风飒飒,头顶的大树在近黑的余光里如一撑开手掌的巨大鬼魅,一只乌鸦飞过去,“呱”的一声,在幽寂的冷宫显得格外渗人。

我低头略思索了一下,淡然道,“这个是皇兄亲口下的旨意,本宫办不到!但是,若你安心呆在冷宫,本宫可以保你不死。”

长孙鹭眉凝眸看我一会,忽然冷哼一声,“长公主真会猫哭耗子假意慈悲。谁不晓得长公主乃皇上心尖上的人,如果长公主肯恳求皇上放我出去。皇上岂会不允?”

我微微一笑,“正因为如此,皇兄才会对用‘幽魂香’害本宫性命的人恨之入骨——发配你来冷宫,已是极大便宜了你。”

“你?!”长孙鹭眉杏眼圆睁,“若是我成心害你性命,你还有活命的道理?”

“所以,本宫念在你一时慈悲的份上,饶你不死——按皇兄原先的旨意,宫内出现西域蛊毒,是要株连九族的——你的祖父左仆射大人长孙佑一家,还有霍太医,你就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为你去送死?”

“你,你……”长孙鹭眉恨恨盯我半晌,颓然靠在破败的墙上,不复刚出来时的气焰嚣张,半晌咬牙尖叫道,“我,恨毒了你——”

那一声尖叫震得我的耳膜嗡嗡作响,不由得倒退一步。就连栖息在一旁树上的几只燕子亦被这尖叫声惊扰,扑棱扑棱翅膀飞向远处。

定下神来,长孙鹭眉已目光呆滞,喃喃道,“皇上,皇上,臣妾到底哪儿做错了?你居然要这样对待臣妾?!”说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跪在地上,双手捶打着地面,哀叫着,“臣妾不甘心哪!”

此情此景,外人看来,长孙鹭眉如一弃妇,哭叫实在可怜。

亦或这是这个从云端跌入深渊的女人此时内心最痛苦最无助的真实写照。

可是这又如何?

我看着眼前涕泪横流、可怜兮兮的女人,冷冷笑了。

这个长孙鹭眉,从我一开始入宫便仗着太后宠爱联手皇后在宫里四散谣言,挑起众嫔妃对这个“狐媚皇上的*女”的莫名猜疑、愤慨;若只是如此,或许不当此罪。只是那日赏梅之际,她看准时机,以一枝梅枝绊倒良美人,使得良美人扑向当日怀孕的菏贵嫔,行一石二鸟之计,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道被对面的菏贵嫔看个清楚;然后以“幽魂香”迷倒棠梨宫的宫人,假扮屈死的良美人来我的榻前喊冤,“幽魂香”香过无痕,此举自是料想谁也无法查到“幽魂香”,然后,再到我宫中以证人之言,嫁祸于她恨之已久的兰贵妃身上……

难怪皇兄当日言“事情并不总是看到的那样”。

我待她停歇抽泣的时候,冷冷问道,“长孙鹭眉,你可知当日本宫替你求情时皇上是怎么说的吗?”

她止住哭泣,仰脸看我,“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啊,这种心机如此深的人,留之将来亦是祸害……”我一字一句清晰道。

“你!你这个毒妇!”长孙鹭眉温言霍然从地上起来,咬牙切齿,挥手带着凌厉的掌风劈向我。

我并未闪躲,斜刺里早已伸出一只手一下捏住长孙鹭眉的手腕,顺手在其腋下一点,长孙鹭眉惊呼一声,软软倒下。

“果然是好身手。”我对着化装成侍女的带刀侍卫点头赞道。

“微臣谢过长公主!”那侍卫抱拳恭敬答道。

被点了穴位的长孙鹭眉软软倒在地上,手无缚鸡之力。

当我将整个过程讲与她听的时候,她双眸圆睁,脸色惨白,几欲歇斯底里,“不,不可能!你,你在编故事!”

“本宫从不屑于编排别人的故事,长孙鹭眉,你千算计万算计,却忘记了一个人,你的祖父霍太医。若不是他与本宫细细道来“幽魂香”,本宫怎么能知晓如此详细?”

长孙鹭眉听后,脸色顿时灰败一片,睁大无神的双眼看向黝黑的夜空,“祖父,你老人家……”

“至于你的计划,你还是要感谢你的好姐妹,你一心效忠的主子皇后娘娘。当年有孕的菏贵嫔和兰贵妃是你们共同的敌人。本宫说得对吗?你那聪明的主子竟能在禁足的时候想出如此聪明的办法,不是不叫人佩服。”

长孙鹭眉圆睁双目骇然道,“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俯下身子,淡淡道,“这倒不是本宫刻意查的,而是你,原先作为一颗听话的棋子,还有存在的价值;如今计划失败了,又赔上了皇后的亲信良美人,现在在皇后那里已经失去了意义——所以,自然就有人来报告本宫了。”

长孙鹭眉呆呆躺在那里,一双眼眸俱是空洞。

我让侍卫解了她的穴道,扶她站起来。

我叹口气,看着眼前脸色灰败,毫无生气的长孙鹭眉,放缓语气,温和道,“你爱慕皇上没有错,只是,本宫不应是你想象的敌人。世间之人,莫不是以“情”困住自己,又被其蒙住了双眼,所以,你盲目听信了皇后的话。你真的以为你暗算了本宫,便能收回皇兄的心?皇后又能言而有信眼睁睁地看着你与她争抢皇兄?良美人,待你不薄,你却恩将仇报,让良美人背负残害龙胎的骂名。九泉之下的良美人若知是你,她情何以堪?”

说起良美人,长孙鹭眉已是有些痴傻般,空洞的眼睛望着远处,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是皇后等不及了……”

我暗叹一声,这长孙鹭眉,算是毁了。

我摇摇头,外面凉风飒飒,吹在身上,隐约有了凉意。

我看着眼前如破布般站在那里的长孙鹭眉,转身便走。

刚到门口,身后传来哀哀的声音,“长公主,我,我不想死——”

我顿住,片刻淡淡道,“如今菏贵嫔已平安诞下麟儿,本宫亦看在你那晚手下留情的份上,饶你不死。这冷宫,如今便是你最安全的地方,你若是不想死,便老老实实呆着。”

说完,我转身出了这鬼魅般的冷宫。

回到棠梨宫,却是宫外捎来的信。

我拆开一看,竟是杜兰报喜的信,信上除了报平安,说上个月为许家添了一个胖胖的儿子,秋秋亦很好。

我捧着信纸,这才想到,自从除夕过后,就一直没有杜兰的消息。上次来的时候还是大腹便便,如今亦是孩子的母亲。

心里还是替杜兰高兴了一阵,这杜兰,算是熬了出来。

信末则是一些前朝政事,言及下个月柔然王子来访,大梁朝里分成两派云云。

我让烟翠打点好赏赐,准备隔日给许家送过去。

吩咐完这些,我已是疲惫至极,侧卧在榻上,有些莫名的烦躁。

今晚长孙鹭眉的话坐实了皇后郭莹秋的大罪。

长孙鹭眉自小在左仆射府中长大,深受左仆射长孙佑的喜爱。因其父亲在抗击柔然中阵亡,长孙佑对长孙鹭眉的宠爱更是与对其他的孩子不同。这亦是长孙鹭眉性格娇蛮的原因。

自小习武的长孙鹭眉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说话有时更是口无遮拦。因着父辈的战功,入宫便封妃,更是荣极一时。

长孙鹭眉对梁文敬一见钟情,一往情深;奈何后宫女人众多,她一门心思想要专宠于梁文敬;果然不久,她怀上了龙胎。太后亦对这个能言善道的长孙鹭眉夸赞有加。自然,长孙鹭眉便和皇后走到了一起。

这个长孙鹭眉,自认为有了皇后姐姐的撑腰,有了太后的夸赞,愈加不将我放在眼里,却不知这正是皇后的计策,乐得见长孙鹭眉与长公主一试高下,她好坐收渔翁之利。

自长孙鹭眉被贬为才人,皇后更是觉得时机来了。

只是,皇后万没想到,长孙鹭眉临时改变了主意,因为她觉得害死我很容易,只是想在害死我之前借我的手除去兰贵妃。

如此一来,我捡了一条命,皇后亦真切暴露在我面前。

这里面一些是我的猜想,一些是因为霍太医之后求我手下留情,告诉我不想看着唯一的孙女为了争宠越来越偏激,乃至最后走上绝路;倒是最后菏嫔临死前说的话才让我将这一切串联了起来。

心下慨叹,可怜的菏嫔,一朝怀了龙胎,却是如站在刀尖上,最终还是送了命……

这深宫,果然如良美人临死前所言如黑水潭般幽暗,深不见底……

只是,我怎么也弄不明白,梁文敬既是知道皇后不能容忍嫔妃怀上龙胎,难道还由着皇后残害自己的子嗣坐视不理?太后难道亦由着皇后,眼睁睁让自己儿子的江山后继无人?真真让人费解。

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披了丝袍,来到桌前。

烟翠听到我起来,进来后帮我挑亮灯烛。

屋外更漏声声,已是三更,屋里隐约有些闷热,坐在一边的烟翠捂嘴打了个哈欠。

我心不在焉地翻着书,眼前出现的却是菏昭仪临死前的嘱托。

我突然想起什么,忙问烟翠,“启雨启菏满月的时候各宫都送来了什么贺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