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愣看着眉才人的衣衫消失在锦屏外,回头又看了看榻尾那片绿色。金色的大花下,是宫内移植过来的几株“天逸荷”,此花以矮种、荷瓣、素心、金花于一体,格外名贵。

再联想到刚才眉才人的眼神,我突觉有些恍惚。

梁文敬已起身走到跟前,温和道,“今日可有好些?”

抬眸对上梁文敬的深眸,心底突然似有漫无边际的凉意慢慢泛上来,直让胸口堵得发慌。

我伸出略有些颤抖的手指,握住梁文敬的手,“皇兄,或许眉才人罪不至此……”

一听到我开口说的是这个,梁文敬柔和的眼神顿时冷了下来,原本俯下的身子亦直了起来,负手站在榻前,冷然道,“心机如此深的人,留之将来亦是祸害……”

“她只是曾经受恩于良美人,如今只想回报,为难之中,只好出此下策而已——”

梁文敬漆黑的眼神定定看了我一下,唇角一勾,淡淡笑道,“人,并不总是表面看到的那样。”

顿顿,淡淡道,“朕都听到了。”

我一愣,出口道,“皇兄,刚才在偷听么?”

梁文敬微一皱眉,似笑非笑,“朕只不过进来的时候好奇而已,长公主何时有心情与朕的嫔妃话家常了?”

我顿时又羞又窘,面上一热,重新躺下,闭上眼故作不理。

许久,没有动静,我左眼微睁开一条缝,却看见梁文敬正双手撑在我的榻前,唇角微翘促狭看向我。

我睁开眼,嗔道,“皇兄——”

梁文敬终于忍不住眉眼弯弯,伸手拉我起来。

我已能下*,只是还是有些发虚。

梁文敬难得清闲,晚膳自然是在棠梨宫。

我早已吩咐烟翠在小厨房准备下一些清淡可口的暖胃小菜,又烫了一壶清酒。

棠梨宫暖意融融,我只着了白色的单衣,梁文敬亦脱去黄袍,只有淡青色飞龙刺绣锦袍在身,愈发显得气宇轩昂。

和梁文敬对坐桌前。

我亲手为他斟上一杯清酒,双手端给他,笑盈盈道,“皇兄难得清闲,今日到棠梨宫,臣妹敬皇兄一杯。”

梁文敬笑意盎然,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心下存了淡淡的疑惑,近日梁文敬何时有如此好的心情了?

等我再端上第二杯的时候,他按下我的手,脸上的笑意明显淡了下去,凝眸看了我一会儿,才道,“今日柔然王子来信,六月要来凉京与朕商谈国事。”

我一惊,顿时怔住,手上的酒险些洒出来。乌洛,这个名字早在我提出为先皇守孝三年之约的时候,就已被自己放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今日突然被提起,心里还是忍不住怦怦跳起来。梁文敬之前最忌讳的便是我提起乌洛,隐隐的妒意我不是看不出来。所以,我从不在他面前提起柔然王子一个字,甚至有时他提起我也是刻意回避。

梁文敬今日提起,却不曾有半分只是随便提提的意思,幽深的眼神看向我。

我不动声色抽回手,重新端起酒杯,硬着头皮,垂眸微笑道,“既是如此,国家大事,岂是臣妹能置喙的?——皇兄,酒的味道如何?”

梁文敬的手搁在原地,余光里,他静静看着我,并不言语。

我只得抬眸,对上他漆黑的眼眸叹道,“皇兄,臣妹乃一介女流,不懂什么国事。皇兄——”

“朕说的不是国事。”他淡淡打断我的话,“你进宫已快一年,柔然王子想必是担心你过得好不好,所以,才借商谈国事,来正大光明看看你吧。”

我心下一沉,吃惊地看着梁文敬,不知道今日梁文敬为何突然说起此事。

当下无言,只好拿起筷箸,夹了点小菜塞进嘴里。平素看着有食欲的小菜,如今到嘴里却是食不甘味,我勉强咽下嘴里的小菜,随即闷闷道,“皇兄,臣妹不是已提出婚约拖后三年么?那柔然王子怎可能会等待三年?”

梁文敬点点头,眸光幽深,“长公主要毁掉婚约吗?”

我再度吃惊,愣愣看向梁文敬,手上一松,筷箸夹起的菜一下掉到桌上,心底暗忖他今日是吃哪门子错药了?

他眸子微眯,近处的烛火毕剥一下,我都能看到他的眸子里随着绽出的小簇火焰。

我放下筷箸,淡淡道,“有皇兄在,臣妹哪有自作主张的权力?当日应婚的是皇兄,如今怎么悔婚的倒是臣妹了?”

梁文敬微一怔,或许是想不到我会如此说,深深看我一眼,便不再言语,亦低头拾起银箸吃了起来。

而我,面对满桌的可口饭菜,却一丝胃口也没有了。

当着梁文敬的面,却不能有半分敷衍,只道自己脾虚,匆匆喝了一碗粥了事。

而梁文敬,倒似吃得很香。

酒足饭饱后,我突然想起好久没有替梁文敬翻牌子了,不知道梁文敬去的哪宫歇息,侍女好像也没有说过最近梁文敬歇在哪宫的消息。

心下悲凉,自己金宝在手,自然这面子上的功夫得做好。

不到二更,敬事房的李公公便托着各宫嫔妃的牌子来了。

梁文敬脸色一黑,李公公托着托盘的手顿时哆嗦起来,慌忙将头埋下,只将托盘递与我。

我从中抽了一个牌子让李公公看了一下便让他退下了。

梁文敬已站起身,眸子冷淡。

我上前,距离他一步的地方站住,诚恳道,“皇兄,今日臣妹自作主张替皇兄做主。兰贵人虽因前次之事被禁足,如今怀有身孕,皇兄为了子嗣,还是去看看她吧。”

梁文敬良久冷声道,“朕的皇妹如此贴心,朕怎能不听呢?”

我知道他心里有气,还是温言道,“要不,臣妹陪皇兄去看看兰贵妃?”

梁文敬有些诧异,看看我单薄的身子,还是哼道,“不必了,你身子才好……”

“一起吧。”

我执意要去看兰贵妃,梁文敬自是无法阻拦,当下便一人乘了一顶软轿来到容德宫。

想必敬事房的李公公早已将我翻的牌子告诉了兰贵妃。兰贵妃早已梳妆整齐,在宫内等候。

乌亮的黑发只由一根白玉簪子簪住,淡粉色的丝衣,领口一朵盛开的牡丹一直延伸到腋下,举手投足,清纯中亦显妩媚。

兰贵妃见我和梁文敬同时出现在容德宫,半是惊讶半是感动。

行礼过后,我看向兰贵妃。

兰贵妃的肚子已经显形,才不到四个月大的肚子,看起来和怀双生子的菏贵嫔的肚子大小倒是一样大。

我笑道,“难不成是太医诊断错了,兰贵妃亦是双生子不成?”

梁文敬淡淡笑笑,“兰贵妃近些日子可好?”

兰贵妃低头恭敬道,“谢皇上挂念,臣妾一切都好。”

“唔……”梁文敬当下再无多言。

今晚点了兰贵妃的牌子,我自是不能多呆,只坐了一会便起身离开。

在软轿里,我仔细想着兰贵妃的一举一动。见到我,显露的惊讶并无其它的意味。

我不觉回味起眉才人被拖走前的奇怪的暗示。我的榻尾几株金贵的“天逸菏”,就是大梁的最名贵的兰花。眉才人所谓的“位高权重”难道就是暗示名字里带有兰的兰贵妃楚如兰吗?

难道是楚如兰早已设下圈套,让良美人上演一出夺命记,而眉才人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夜半潜入棠梨宫来替代死去的良美人喊冤,而眉才人又慑于楚如兰所以不敢明说?

可是,当时楚如兰早已回宫,无法看到良美人的状况,难道楚如兰料准了当日所发生之事?连菏贵嫔站在拿签子的方婕妤身边都算得一清二楚?

而且,楚如兰和良美人又有何恩仇?此计虽小,却用心毒辣,一招制胜。若真是楚如兰,那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一路想来,只觉眼前迷雾重重,知晓真相的良美人已去,眉才人亦被关入冷宫……只觉一阵头晕眼花。

回到宫中,我颓然躺在榻上,蓦然又想起刚才梁文敬所言乌洛的六月之行,我禁不住抚上前额,真乃多事之秋啊。

我从枕底下的荷包里拿出那块墨玉,细细端详着。

心下叹气,入宫本来只是想查找当年的真相,替母亲复仇,如今却凭空添了如此多的闲事,不能不让我感叹心有余力不足。

良美人说的是这“黑水潭”般的深宫,想来亦不是没有道理。

梁文敬亦提到不能凭表面来看人,确实如此。

这深宫里浸**多年的女子,哪个不是面上谦和有礼,笑靥如花?平素姐妹相称,如一家人般,谁又能猜到笑容的背后是什么呢?所谓人心不古,亦不过如此了。

不知不觉握着墨玉就睡了过去,居然梦到了母亲,容颜未变,一如在她的寝宫的时候,手摇团扇,望着我微微笑着……我生怕眼前是幻觉,小心翼翼上前扑到她怀里,紧紧抱住她,唤着“母妃”泪流满面……

“卿儿——”温和的声音。

“母妃——”我痴痴看向眼前的人,眼睛看了好半天才从梦中醒来,我揉揉惺忪的眼睛,蓦然道,“皇兄——”,低头才看到自己双手紧紧搂住的竟是枕边的梁文敬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