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美人幽幽道,“长公主,无论他是谁,俱已不重要了……我已是将死之人,这是我心中那个曾经奉为天神的良人赐予我的,我想我是不是也该知足了。”

我紧紧握住良美人的手,喉间似被团团棉絮堵住,酸涩莫名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道,“你不会死的,本宫会为你请来最好的太医诊治。”

我转头看向门外,怒道,“太医!太医来了么?”

李公公吓得一哆嗦,“回长公主,太医,马上就到——”

良美人竭力扯起唇角,笑笑,“我命如草芥,到死却是不相干的长公主来看我!以前亦听人说过,说长公主*媚迷乱皇上……皇上,真的是钟情于长公主么?”

我窒住,握住良美人的手不由松了下来,怔怔看向她。

她看看我,嘴角凄苦一笑,“现在我倒想明白了。皇上钟情于长公主,亦是因为在这如黑水潭般的深宫里,长公主还有一颗悯人之心——”

说完,良美人眸子里的光亮一闪而过,头一歪,手随即垂了下去。

太医匆匆赶到,我愣愣看着太医上前搭上良美人的脉,瞬间便摇摇头,退了下去。

烟翠将良美人轻轻放下,扶我起来。

浑浑噩噩回到宫中,一推门,便看到那明黄的身影在窗前负手而立,淡淡的脸庞望着窗外,似乎在专门等我归来。

我颓然转身,头靠在门框旁,此时最不想面对的便是眼前的人。

提起裙裾刚要踏出门槛,身后传来淡淡的声音,“既已回来,又要去哪里?”

我懒懒回眸,“臣妹方才失察,让菏贵嫔受了惊吓,臣妹去看望一下。”

“不必去了,她很好。”身后声音依然淡淡如水。

我只得转身再回来,进入中厅,梁文敬正静静看我,面容淡淡,不辨喜怒。

我凝眸看向眼前的人,眉眼间略过一丝陌生,端端下拜,“皇兄,今日之事,还是怪臣妹考虑不周,以致让良美人被梅枝绊倒,惊吓了菏贵嫔,臣妹特向皇兄领罪。”

良久无语。

我微抬眸,梁文敬漆黑的眼眸定定看我,“这就是你去看良美人后给朕的答复?”

心下不禁感叹,这皇宫里一举一动俱逃不出他的眼睛。

喟然道,“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良美人确实不是存心要伤害菏贵嫔。”

“哦?那么,按长公主的意思,无心之过,朕就该原谅了?”

良美人的话响在耳边,眼前的人就是她生前封为天神的良人,生前不曾半眼瞧过她,如今即使她死了,仍是不原谅她。

我直起身,看着梁文敬直直道,“皇兄,良美人已死。虽是死无对证,谁又能保证她不是遭人陷害?”

梁文敬看我半晌,蓦地笑道,“朕今日才知道,长公主原来是如此急性子,竟对一个不相干的人如此上心。”脸上虽是有笑容,声音却是少有的冷漠。

我胸口顿时窒住,许久才呐呐道,“臣妹只是……看良美人可怜罢了……她对皇兄一片深情,又怎会去害皇兄的子嗣?”

梁文敬上前几步,拉起我冰凉的双手,看着我白色的袖口已沾上了褐色的药汁和血迹,淡淡道,“朕记得给长公主两天的时间,长公主又何须急于一时,两天后再与朕说吧——给长公主更衣。”

躺在水汽氤氲的木桶里,不由怀念起在漠北的时候,乌洛带我所去的温泉。一池清澈见底的热水,暖暖的,泡在里面,让人浑身放松下来。大梁皇宫里的水俱是从距凉京数十里地的清泉山上引来,水质甘甜细腻,宫中饮用水都是如此,但是引自清泉山的沐浴的香汤却不是人人都可以享用的。只有婕妤以上的嫔妃或者要侍寝的贵嫔、美人和才人才可以享用皇宫中的清泉山的水。

宫里有皇帝和皇后专门的沐浴泉池,龙泉池和凤泉池。如今皇后被禁足,凤泉池已是空的。

我只是每日在棠梨宫用硕大的木桶洗浴,里面放满花瓣,再放上太医开的药草。自上次大病后,身体总是恹恹的,太医便道每日用药草泡上个把时辰。

在桶中嗅着淡淡的药草香昏昏欲睡,耳边传来喜儿轻轻的声音,“公主,刚内务府来人,皇上已走了。”

我慢慢睁开眼,“什么时辰了?”

“公主,已是晚膳时分了。”

我从桶里出来,换好衣服,心下苦笑,幸亏走了,不然自己得泡到什么时候。看看身上,泡得都有些起皱了。

我草草用过晚膳,疲惫躺在榻上,只叫人让燃上细细的烛火。

烟翠刚回来报适才良美人扑倒的地方早已被清理干净,地上一无所有,连根茅草已是不见。

我叹口气,好快的手法,是自己疏忽大意了。

那惨死的良美人,又是一个错付终身的女人。“后宫不缺美丽的女人,不缺多情的女人;一朝动了情,来日必是伤心。”这是母亲在冷宫的时候说过的话,我印象颇深。

想起良美人临死前凄惨的话语,“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如今良美人香消玉殒,想必不全是内伤造成,一颗心错系了人,心已伤透,颓然活下去又有何意义?心里不禁慨叹,天下为情所伤的又何止你一个?转念一想,心已死,徒留躯体又有何意义?

那句“皇上,真的钟情于长公主吗?”让自己不禁当头棒喝,不经意的一个动作,哪怕一个眼神,已让宫里的人。不禁自嘲一笑,或许只自己还活在梦中,自欺欺人罢了。

如此一想,惆怅顿生,母亲的仇尚且未报,如今凭空多了如此的话题,看来,自己在宫中,更得小心了。

内心之前虽是对良美人并无深刻的印象,但是,因为与吕昭仪一起被禁足,想来是和吕昭仪一起的。吕昭仪对自己敌意不浅,这个良美人恐怕亦不会对自己好到哪儿去。不然,梁文敬不可能让她们一起禁足。

心下慨叹,皇兄,你一意孤行,自认不让我受委屈,让我得到无上的荣宠,却不知暗里已为我招惹了多少的埋怨和敌意。这次的事情,可谓一箭三雕,除掉菏贵嫔肚里的孩子,嫁祸于良美人,又让自己受到牵连。

难怪连临死前良美人都说过深宫如黑水潭。遍体凉意顿生,这些女人,被嫉妒折磨得真是发疯了!!

我从榻上霍然起来,令烟翠更衣,烟翠惊讶地看着我,“公主,如此晚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自然是太后那里。”我淡淡道,“今日之事,太后怕是早等不及了。”

烟翠飞快替我更衣,披上厚厚的白色狐毛披风,往太后宫中走去。

果然,刚到太后宫中,太后跟前的侍女福福身道,“太后等待长公主多时了。”

随侍女进得太后宫中。

这是第一次独自一人进得这后宫最有权势的女人宫中。

慈宁宫自太祖时就在,后来历经几朝太后。到现在的太后,经过几番修缮,比之前的慈宁宫大了一倍不止。

进得里面,雕梁画柱,无处不透着威严。

侍女引我进得太后的寝宫,太后郭宜正半倚在榻上,凤眼微闭,旁边一个侍女正为其轻轻捶着肩膀。

我恭敬跪下,“皇儿卿卿拜见太后,愿太后万寿金安!”

太后睁开眼睛,看看我,示意侍女扶她起来,方才淡淡道,“皇儿平身。”

我起身站立一旁。

太后先是接过侍女递过的茶,轻轻啜了口,这才缓缓开口道,“今日之事,哀家都听说了。”

我恭谨道,“是卿卿思虑不周,让菏贵嫔受到惊吓。”

太后看向我的眸子里闪过不易觉察的机芒,淡淡道,“说起来,此事也不怪你。这个良美人,确实莽撞了。”

我垂眸附和道,“太后所言极是。此番让菏贵嫔受到了惊吓,又惊动了太后,卿卿着实心里不安,如今良美人已去,卿卿特来向太后领罚。”

太后只管低头拨着手里热茶,片刻抬眼淡道,“此事,长公主自然是要担责的。”

她放下手里的茶盏,面容肃然,“此番赏梅长公主虽是好意,但是此事关系到宫中子嗣,若是菏贵嫔肚子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这个良美人即便死千次都不足以顶罪。如今一去,倒是便宜了她。”

提起良美人,太后鼻子微哼一声,微眯的凤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仿佛这个良美人是个什么不吉祥的物事一般。

我站在那里,良久沉默后,太后对我闲闲道,“自敬儿将金宝赐予长公主后,哀家认为长公主能效仿皇后,担此重任;却不知今日发生如此大祸;之前长公主对有孕的菏贵嫔爱护有加,如今怎么反而大意起来?”

太后句句带刺,暗里藏刀;先是认为我不如皇后,导致发生“大祸”,而一切责任都是自己的“大意”。听后,禁不住要抚掌称赞,所谓姜,还是老的辣。

我忍不住跪下,悔恨道,“太后教训得是,卿卿甘愿受罚。”

余光里闪过太后的眼中细碎的光芒,她片刻叹道,“起来吧,哀家老了,管不得这些闲事。长公主回宫后仔细思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