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兰贵妃所言不假,现在比之前兰贵妃所言登记在册三十六名嫔妃只多不少,或许将来会更多。

看了这些,只觉无边的凉气兜头兜脸将自己完全覆盖,自己手也凉,脚也凉,心里更是如霜刀雪剑穿过,深入骨髓。这比当日见皇兄率众嫔妃出门迎接更让我刺目刺心。一个个嫔妃的名字,一夜夜临幸的记载,透过这些蝇头小字,我仿若可以看到一个个年轻娇媚的嫔妃在皇兄身边极尽缠绵之事……想不到皇兄的身边竟有如此多的女人……

他爱我,所以给了我一个女人在后宫生存最无上的荣极,虽然没有予我这“心中的贤妻”能与他相谐比肩的凤座,却给了我堪比凤座的皇后金宝……这便是他当日的允诺,“你要的朕给不了,但是朕可以保证你不受到伤害”;他是爱我的,只是,他在爱着我的同时却还在爱着这么多的女人;我的眼神透过长窗,穿过过往流年,仿佛看到了当日塞外长身玉立的梁晋之,广袖白袍,一支淡淡的汉白玉长箫……犹响在耳边求娶誓言,低头间便随着这些材档从心底最深处的角落里,被层层挖出,直到灰飞烟灭……

连日来我一直在内务府,待看完最后一个嫔妃的记录,已是元月十一,一更已过。

内务府管事太监连公公已提着灯笼来内务府催了几次,最后苦着脸道,“长公主,你这也得歇息着来,这皇上都让奴才来第三次了。长公主要是再不回去,奴才这就等着挨板子了。”

我将材档放好,笑笑,“有劳连公公了,本宫这就回。”

连公公一脸欣喜擎着灯笼给我照着路,一面絮叨,“长公主,不是奴才多嘴,凡事不要着急,这些得看些时候呢。皇后娘娘之前亦只是翻翻,哪像长公主看得如此细呢。”

皇后当然不需要看得如此细,她已是中宫之主,身后有强大的左相家世,宫中有近亲姑母仰仗,她会瞧得上谁、又会忌惮谁呢?人呢,也是有忌惮、有所图才会像我一样看得如此仔细吧。

我淡淡一笑,“连公公说得是,本宫亦是想对宫中嫔妃了解多一些,否则打理后宫有什么差错平白叫人笑话不是?”

余光里,连公公抬头看路的时候仔细看我一眼后又迅速低下头去。

回到棠梨宫,烟翠道皇上在此等了一个时辰了,刚太后派人将皇上叫走。

我又困又饿,心下想梁文敬既是被太后叫走,一时半会亦不会回来,或许又不会回来了。

想到此,便吩咐烟翠传膳。

烟翠迟疑道,“公主,皇上刚吩咐若公主回来一定等皇上一起用晚膳……说许久没与公主用晚膳了……”烟翠觑着我的脸色小声道。

我一怔,自元日起我去看过皇后之后便一直在棠梨宫,后接手打理后宫金宝后便日日往返于内务府,确实是有几日没见过皇兄了。

便忍下饥饿,让烟翠备香汤洗浴。

在香汤的氤氲水汽里,连日来的疲乏让自己禁不住打了个哈欠,虽然腹中饥火难耐,还是顶不住阵阵的困意,头靠在桶壁上睡着了。

不知几何时,觉耳朵痒,我用手拂了一下,隔一会还痒,勉力睁开眼睛,正不耐之际,看见眼前戏谑的笑脸。

身上未着寸缕,不禁面红耳赤。

仿若眼前的情景在哪儿有过,亦是木桶里,睁开眼睛是眼前的他,是了,塞外……

我愣神的功夫,梁文敬已背过身,低笑道,“穿上衣服吧,水都凉了。”

我飞快从水里出来,迅速擦干身体,又换上中衣。刚在铜镜前坐下,梁文敬就站在我后面,手里拿着一大块软布一面轻轻擦着我的头发,一面柔声道,“朕的卿卿为朕做了如此多的事情,且让朕来服侍一下卿卿。”

我胸口一窒,忽觉镜中自己后面的人儿有些模糊,刚刚这是那高高在上的大梁国天子说的,还是自幼宠我爱我的皇兄说的,还是曾经在塞外那倨傲的梁晋之说的?看着镜中人认真擦拭头发的模样,心不知为什么,软软的,如涓涓溪水缓缓淌过……

长发半干,我已是饥肠辘辘,随梁文敬来到桌前。满桌的膳食让我胃口大开。

梁文敬则一边饮酒一边看我用膳,不时笑笑,“吃的太快小心噎着。”

我抬眸看他,只鼓着腮帮子不语。

梁文敬倒是吃得不多,微一探身,隔着长桌伸手将我腮边一缕湿发拂到耳后,低笑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皇兄苛待了你——瞧着都像饿了三天不止。”

我终于心满意足放下银筷,拿起锦帕擦嘴亦笑道,“可不是皇兄苛待了我,非要交与我这打理后宫劳什子事。我这几日几夜都没睡好。”

梁文敬幽深的眼底涌起浓浓的暖意,“朕一直以为,朕的皇妹对那金宝亦如其他嫔妃一样钟爱。”

我擦锦帕的手滞在半空,对上梁文敬的漆黑不见底的深眸,我起身,淡淡笑道,“知我者皇兄也。”

梁文敬只勾起唇角,微笑道,“有了这金宝,你便是后宫最至高无上的女人了。”

我转身坐在摇椅上,一面缓缓摇着,一面睨着他,笑道,“皇兄可是在说笑,上有太后,下有皇后,臣妹,只不过是代皇后暂行金宝权力而已。”

梁文敬起身走近,两手扶住椅背,将我圈在里面,温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朕的卿卿,自然是可以的。”

我有些拘谨,正要起身,外面传来喜儿的禀报声,“长公主,敬事房李公公求见。”

“敬事房?”我一怔,随即了然,看了一眼前脸色平淡的梁文敬,遂推开他,起身稍作整理便走进厅里。

大梁后宫规矩,为使后宫嫔妃雨露均沾,防止专宠,皇帝的起居不全由自己,每日若皇帝无事,有心情召见嫔妃,便由敬事房将当晚能侍奉的嫔妃绿头牌交与皇后手中,由皇后依据嫔妃状况从中选一到三位,再由皇帝定夺最后去哪个嫔妃的宫中。

如今皇后被禁足,这选侍寝嫔妃的“重任”自然落到持皇后金宝的我这里。

我心下冷笑,自己居然要为深爱自己的皇兄选择侍寝嫔妃,再将这个自己曾经爱过的男人送到别的女人**去,不可谓人生第一大讽刺。

敬事房李公公卑躬屈膝,双手托着一个一锦盒,以红绸覆盖。

我上前,掀开那薄薄的红绸,下面赫然是一排绿头牌。长条的紫檀木板上刻着每一位嫔妃的名字。

我的手指慢慢拂过每一位嫔妃的牌子,却不曾停下。

李公公眼睛随我的手走过,见我毫无停下的意思,含着谦卑的笑有些奇怪地看着我。

我收回手,回头看向身后已走出来的梁文敬,娇笑道,“皇兄,今夜臣妹该将皇兄送与哪位妹妹宫中?”

碧玺金冠下,梁文敬静静看我,漆黑的眼眸看着我的脸,不辨喜怒。

“既然皇兄无异议……”我转过身,随手从里面拿出三位嫔妃的牌子,微笑道,“如今皇兄恩宠的兰贵妃、菏贵嫔已有孕,吕昭仪又在苦练琴艺——那就是这三位吧。”

李公公赶紧将手中的锦盒交与旁边的小太监手里,双手接过我手里的三张绿头牌,躬身递给梁文敬。

梁文敬看亦未看,微启唇冷然道,“长公主选哪个便是哪个。”

李公公汗出如浆,满脸困惑又赶紧将牌子递到我面前。

我微微笑,手指一点,“眉才人端庄大方,听说最近又学前朝飞燕,苦练舞姿,想必皇兄可以一看。”

李公公觑着梁文敬的脸色,见他微微点头,慌忙将牌子收好,边以广袖擦拭额上的汗边躬身退出。

李公公走后,我的微笑凝在唇角,淡淡道,“已快三更,皇兄该移驾至甘露殿了。”

大梁贵嫔以下的美人和才人两个位分是没有单独的宫殿的,俱是两人分享一个宫殿,美人和才人若是皇上召幸,则是在甘露殿,皇上专门宠幸嫔妃的地方。

李公公已领旨告退,想必不出半个时辰眉才人就会被引至甘露殿。

梁文敬定定看我,半晌才道,“朕从母后那里出来后又去了内务府。”

我一怔,“内务府?”

他点点头,负手而立,淡淡道,“内务府告知朕你看了所有的嫔妃材档……看得很仔细……就连朕站在外面看你的时候你都不曾注意到……”

“皇兄——”我吃了一惊,“为何不叫臣妹?”

“长公主看得很专注,但是,朕没有想到,你看得是如此的仔细,如此的入神;及至你走后,朕却看到了存档里几页被打湿的纸面上淡淡化开的字迹……朕当时就在想,朕给你金宝的时候就已知道这些材档你迟早会看到,只是,朕不知道,当日赐予你金宝是对还是错了……”

我愕然看着梁文敬,顿时呆立在原地。

原来什么都没有逃开他的眼睛。内务府看到那些临幸材档,一字一句犹如利刃划过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及发现自己的泪滴在材档上,慌忙以广袖擦拭,还是留下了淡淡的墨化开的痕迹……想不到梁文敬连这个看得也很仔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