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珏神色一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她一个小小的北洵宫女,怎会知道璃国太子萧珩?便是知道,又为何会在昏迷之中喊出他的名字?

不过简单的两个字,却似乎用尽了她全部力气,随后便发不出声来,只是无声地动了动嘴唇,然而萧珏却看得出她神色之中的隐忍恨意。

眉心紧蹙,越来越紧,双手紧紧抓住被褥,双肩微微颤抖,不知是心中太过悲愤,还是伤口疼得厉害,萧珏只觉她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不由脱口喊道:“尧冽,传张俭!”

尧冽闻声匆匆离去,很快便领着那晚给楚倾治伤的大夫赶来,一见萧珏的脸色,张俭心中“咯噔”一跳,二话不说,连忙上前给楚倾号了脉,又细致地检查了一番,过了许久他终于松了口气,取出一粒药丸给楚倾服下。

“王爷放心,姑娘已无性命之忧,最迟不过今夜就会醒来,方才许是做了噩梦,一时激动所致。”他说着将那只小药瓶放到床头,“姑娘这一剑伤得太深,难免气虚神散,这是凝神静气的药,等姑娘醒来之后,这药丸每日服用,直到她精气神完全恢复便可。”

闻言,萧珏半悬的心慢慢沉下,他轻轻吐气,对张俭道:“有劳张大夫。既是已无性命之忧,你便回去歇着吧。”

“是……”张俭躬身退出大帐,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总算是把这小姑娘救活了,他这条命也保住了。回想起来,其实也多亏了她自己求生之心强烈,换做一般人,怕是连这三天都撑不过去。

尧冽将一切尽收眼底,一言不发,直到张俭离去,他方才上前一步看了一眼榻上之人,见楚倾脸色极差,比之三天前,她憔悴了许多。

“人已经安全了,王爷也该想想自己的胃了。”

萧珏没有应声,伸手替楚倾掖好被子,走到桌旁坐下,问道:“之前看守她的人是谁?”

尧冽道:“是个叫常林的小兵。”他说着看了萧珏一眼,“看得出他对傅姑娘照顾得挺细心,要不要把他调过来?”

“不必。”萧珏思忖片刻,又道:“从随军女子中挑一个细心过来照顾,不要太聪明,只要会照顾人就行。”

不管怎么说,楚倾这伤在胸前,经常需要换药上药,找个女人来照顾,总要好过男人。

尧冽听出他话中有话,点头应下,突然又似想到了什么,皱眉道:“王爷可还记得前几日被斩杀的那三人?”

萧珏收回心思,点头道:“记得。”

尧冽道:“帅前不敬、问话不答、行踪可疑,不过是个由头,你我皆知那三人死前之所以一直狂笑不已,是被人点了笑穴。”他说着抬眼看了看萧珏,“末将一直在怀疑,点穴之人正是傅姑娘,而她之所以要点他们笑穴,让他们来不及说话就被斩杀,想必是要隐瞒一些事情。”

萧珏略一沉吟,道:“说下去。”

尧冽继续道:“这几日,末将思来想去,发现这三人所知的而我们未知的事情只有一件,便是宓宁公主。依傅姑娘所言,那三人见过宓宁公主,而整个璃军之中,见过宓宁公主的也只有他们三人,加之王爷曾经说过,那宓宁公主的母亲北洵王后姓傅,所以末将怀疑,这傅姑娘的真实身份……”

萧珏放下手中碗筷,若有所思道:“不管她是谁,公主也好,宫人也罢,她救过本王一命,所以她这条命本王一定会救回来,其他事,便等她醒来再细谈不迟。”

入秋,过了今夜子时,便是处暑,分三候,一候鹰乃祭鸟;二候天地始肃;三候禾乃登。

黄历上言:主战。

入夜,秋风乍起。

北方的气候不比南璃,燥热已经渐渐散去,夜间风凉,秋意萧瑟。

被指来照顾楚倾的是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女子,名叫宋盈,相貌虽算不上倾国倾城,却也不比小家碧玉差多少,她一直低着头,话不多,没事的时候一直坐在榻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楚倾,楚倾稍有动静,她就会知道。

小心翼翼地替楚倾擦身子、清洗伤口、换药、包扎,等她把一切做完,竟不知不觉出了一身汗,一半是热出来的,另一半却是冷汗。

走出大帐,正要出声喊他,一阵风却突然迎面吹来,她以手遮眼,透过指缝看去,那个男人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老地方,目光投向北洵王皇城所在的地方,夜风撩起他玄色衣角,他浑然不觉。

越是在这黑夜之中,他身上的冷魅气息便越发凝重,让人不寒而栗。

“都收拾好了?”

他突然出声问道,宋盈大吃一惊,连忙低下头去道:“收……收拾好了,外面风大,王爷进里面待着吧。”

“嗯。”萧珏轻轻应了一声,双脚却没有挪动一下,良久,他又问道:“家中还有何人?”

宋盈稍微踌躇了几下,答道:“无人。”

萧珏身形不由得一动,有意听她继续说下去,宋盈道:“去年,开平梁家二公子入京游玩,在街上遇见我,求我做他的妾室,爹娘体弱年迈,两个兄长不争气,挣不了钱娶妻,家里人便默许我嫁到梁家,谁知成婚当日梁二公子酒醉,失足落井身亡。梁家骂我是煞星,到我家门上大闹一番,爹娘惊忧不已,又受了伤,一口气不接,撒手西去。两位兄长到梁家欲讨个公道,将我带走,谁知梁家不放人,并将兄长打成重伤丢了出去……”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语气始终平静,不起波澜,萧珏不由侧身向她看了一眼,借着烛光可见她面无表情,不见一丝悲色。

“直到半年以后我回村,方才知晓两位兄长因重伤不治,一个月前相继离开。梁二公子死后,大公子又打起我的主意,又怕我会克他,便将我关在府中,强要了我,却说他不会娶我也不会给我名分。在他第二次来找我的时候,被我以石块打中后脑,然后我逃出梁府,回到村里向邻居借了银两,请人给爹娘和两位兄长做了新坟,将他们安葬在了一起。我本打算离开那里,找个活计赚钱还债,却正好遇上军队出征,便自愿做了随军女子。算来,等这一次回去,我的银两也就攒够了。欠的债,总归是要还的。”

她突然弯起嘴角淡淡笑了笑,神色恬静,看不出丝毫是经历过这么多事情的人。

然而萧珏还是听出了最后一句话中的浓浓恨意,这样的事,又如何让她不恨?

定定地看了她片刻,萧珏垂首道:“你说的对,欠的债,总归要还。”说罢,大步走进帐内。

直到这个人从身旁走过,宋盈才顿然回神,不由暗暗心惊,方才自己是怎么了?怎么能这么冷静、这么漠然地与他说了那么多话?最重要的是,他竟然认真地听完了!

子时刚过,宋盈就被帐外的**惊醒,隐约能感觉到脚下的地在微微晃动。她最先检查了一下楚倾的情况,见她仍未醒来,不过脸色已经缓和很多,气息平稳,不由放了心,又冲到外面看了看,却见大帐内外都没有萧珏的身影。

想起之前,她与萧珏在帐外谈话,随后萧珏便进了帐内,在外面的侧榻上休息,她在里屋照顾楚倾,而现在四处不见萧珏,却只见一队队将士正快速集合,宋盈突然意识到,莫不是敌军来袭?

想到这,她下意识地就要向前冲去,却被身边不知何时出现的小兵一把拉住,喝道:“王爷有令让你留下照顾傅姑娘,哪也不准去。”

宋盈一愣,侧身瞥了他一眼,感觉这人有些眼熟,问道:“发生什么事了?王爷去哪里了?”

情况混乱,小兵也没来得及细想,答道:“北洵突然夜袭,王爷和尧将军已经亲自领兵前往迎战,将军命我前来与你一起照顾好姑娘,若有不测,可能要随时撤离!”

“撤离?”宋盈不由得瞪了瞪眼睛,有些惊慌,盯着小兵看了两眼,突然问道:“你是常林?”

常林没想到竟然有人能认出他,怔怔地点点头,又道:“听说这次北洵来袭的军队之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人数虽不足万人,却是一人一骑,来势凶猛却速度奇快,怕是不好对付。”

宋盈一皱眉,疑惑出声道:“是铁骑营?”

常林惊道:“你怎会知道?”

宋盈道:“我去年随军,这一年来也去过不少地方,几番死里逃生,曾听军中的将士提及过。铁骑军不易训练,可一旦练成,威力就绝非一般军队所能抵抗。”

说罢,两人回身向帐内看去,忽然听到一声响动,两人齐齐大步奔进帐内,见榻上那人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此时正靠着门旁的木柱勉强站着,额上汗珠成串,神色憔悴,见到常林,她怔了怔。

“我真的没死?”

“呸呸!”常林撇撇嘴,上前将她扶住,“姑娘莫说这晦气话,姑娘心地善良,能活百岁。”

楚倾愕然地看了二人一眼,想起方才他们的谈话,忍不住问道:“是不是……北洵军队夜袭了?”

常林看了宋盈一眼,宋盈犹豫了一下,道:“尚且不知是何人,来军好像是铁骑军。”

“铁骑军……”楚倾任由二人扶住,努力回忆了一番,心中暗暗诧异,楚倾的记忆里竟是没有丝毫有关铁骑军的消息。

莫不是,这支军队一直是暗中操练,未曾让人知晓?

蓦地,她瞥了宋盈一眼,“你是……”

宋盈垂首道:“姑娘身受重伤,王爷命我来照顾姑娘。”

是了,她为了萧珏挡下了那一剑。那晚没有去见尧仇之前,她已经隐约闻到一丝兰香,只是没来得及细想,后来在萧珏帐外,只觉得那股香味越来越明显,近在身后,随后是长剑鸣吟之声,她豁然惊醒,便知来人定是洛无尘。

入夜之后的夜风几乎就没有停下,此时帐门大开,一阵阵风灌入帐内,三人正要回身进帐,突然楚倾脸色一变,“慢着。”

她似乎闻到了什么气味儿,那股异香也越来越浓,只是在旁人却感觉不到,若非她懂得医术,定也是察觉不了。

蓦地,她神色一惊,吃力喊道:“常林,快去遣散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