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尔定定看着那张脸,顿了片刻,忽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捂住了耳朵。

“不,不要笑!我不是魔鬼的孩子……我不是!”她狂乱地低语,“别进来!别拉住我!……羿,羿!哥哥!哥哥!”

羿抱紧了她,迅速从门口退回,腾出一只手将花园侧门死死关上。他脸色也是苍白,仿佛自责似地捶了一拳拱门,将那个发抖的少女紧紧抱在怀里。

真是太不小心了……他居然忘记那些高黎刺客的尸体还被挂在宫外示众!

“不,我不是魔鬼的孩子……我不是。”她因为骤然的刺激和惊惧,陷入了短暂的迷乱,捂住了眼睛,“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

羿抱着她大步地离开花园,她则如孩提时代一样伸手侧抱着他的头盔,将身子贴在他耳畔,惊惧地看着那一扇紧闭的门——仿佛,那里真的有无数鬼魂在聚集在门外,蠕蠕而来。

刚走到回廊下,旁边的树丛里又有一声簌簌的响动,素馨花的枝叶在摇晃。

正当阿黛尔以为又是那个影子般的守卫到来的时候,羿却忽然将手按上了剑柄,侧过身,一步将她挡在了后面:“小心!”

哗的一声,一瓶**迎面泼来,飞溅他满身。

“魔鬼!魔鬼的孩子!”蹑手蹑脚从花树里出来的女人尖叫起来,一手握着一个空了的圣水瓶,一手指着阿黛尔,苍白消瘦的脸上有着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厉声,“快在神的面前化为血水吧!不要再带来更多死亡和灾祸了!魔鬼的孩子!”

阿黛尔刚平静下来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颤抖得无法说话。

“莉卡嬷嬷!”她看着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颤声低呼。

那个女人一头棕发,四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破破烂烂的宫廷装,带着一顶歪在一旁的兜帽,脸歪口斜,手足不停地抽搐,似乎得了某种疯病,然而说出的话却清晰有力。冰蓝色的眼珠仿佛玻璃球一样的滚动着,嘴里连珠炮一样念出一串咒语:“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又来了!看啊,看她的眼睛!”

阿黛尔颤抖着抓紧了守护者的手,羿擦了一下脸,一手将她牢牢的拉住,拢在身后。

而那个女人目露凶光,一手拿着圣水瓶,另一只手取出一枚苏美女神的吊坠来,怒气冲冲的逼近,用尖利的声音念着祈祷文:“要大祸临头了!神啊,展现你的力量,让这些魔鬼的孩子在日光下消失!挖掉那双邪恶的眼睛,让他们的血肉化为脓水,让他们的骨架化为焦炭,让他们的……”

在她逼得过近的时候,羿拔出了他的剑。

黑色的剑闪耀着某种奇特的光泽,那种光泽让疯女人停住了脚步,定定看着高大的男子,半日,忽地举手向天,厉声尖叫起来:“啊!神!这是地狱守护者的火焰长剑!魔鬼来了……魔鬼来了!还带来了新的灾星!大祸就要临头了!”

她恶狠狠的将空了的圣水瓶子朝着他们扔过去,然后在羿逼近前拔脚转身逃离。

阿黛尔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灵活的消失在花园葱茏的浓荫里,脸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攥着羿的盔甲,怔怔的看着远去的苍老女人。

“魔鬼的孩子出现了,大难就要临头了啊……”

莉卡的声音还在空气里回荡,仿佛她并不曾远去,而是躲在了旁边的某一处树荫里,满怀敌意的窥探着。阿黛尔全身微微发起抖来,惊慌的四顾,仿佛想把那个跟随着她、诅咒着她的人给找出来。

“公主,不要怕。”羿转过身,收起剑,用手势安慰她,几步走上台阶,将她放在圣泉殿回廊下的凳子上,拿出了一瓶嗅盐放在了她的鼻子底下。

阿黛尔呼吸着刺鼻的嗅盐,过了许久,几近崩溃的情绪终于重新慢慢稳定。

“羿……”她回过神来,抓住了他的手掌,“你没事吧?”

“没事,”他摇了摇头,指了指濡湿的头盔,“只是水。”

阿黛尔却还是不放心,抬起手捧住了他的头盔:“让我看看。”

在他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的时候,她已经取下了那个头盔——

三月的翡冷翠的风吹拂在那张令人惊骇的脸上。

那张被毁损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年纪,只有眼角眉梢的沧桑气息道出他的阅历。浅栗色的肌肤上刀痕纵横。一道刀痕从眉梢横贯右颊,让原本英俊的脸显得狰狞,而咽喉上那条横着的深深疤痕几乎切断了他的脖子。凌乱的黑发披拂下来,湿漉漉的,

阿黛尔却没有丝毫惊惧,只是拿起手帕小心地擦着。忽地看到他右耳后有一滴血,吃惊地俯过身,却发现那只是一个纹身,似用极其精细的手法纹着一只火红色的鸟。

正当她想仔细看的时候,羿却重新戴上了头盔:“好了。公主,我们回去罢。”

她缩回了手,怯怯点头。黑甲剑士轻而易举地抱起了她,向着寝宫走去。忽然间,仿佛听到了什么,她全身颤栗,不敢回头。

——那首歌!那首熟悉的、梦魇一样的歌,又在花园里回荡!

“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

“她说诸王都将死去

“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

女人苍老尖利的声音在花园里回荡,唱着这首奇怪的歌谣,尾声奇妙的拔高,每一句都仿佛锥子一样刺入她的心脏,令她颤栗不安——那个旋律是如此熟悉,和她母亲被烧死在火刑架上时唱的一模一样!

“羿,羿!快走,快走!”她紧紧缩在他的肩头,颤声。

然而那个声音却还是追着她,如夜枭一样尖利:“火焰!火焰!胤国要亡了!大难就要临头了啊……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快回到火刑架上吧!”

“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

二、约柜

陪伴大胤的使者在城外猎了三围,归来的时候已经暮色浓重。因为担心阿黛尔的病情,西泽尔甚至没有来得及去自己的行宫换下身上的猎装,就匆匆来到了圣泉殿。

然而,很快他就吃惊地发现**空无一人,那个娇弱的病人已经不在房中。

在他严厉的询问里,有个侍女战战兢兢的上前,恭谨的回答说公主已经能起身了,用过晚膳后,去了镜宫里试嫁衣。

嫁衣?西泽尔只觉得心里微微一痛,将斗篷和帽子捏在手里,返身离开。

一路上无数侍女对他行屈膝礼,宛如一排排在风里伏倒的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今日那些侍女的脸色都有些异样,隐隐藏着惊恐,连平日最擅长卖弄风情的侍女都苍白木讷,视线一和他接触就避了开去。

怎么了?他心里陡然有某种不祥的联想,疾步向着镜宫走去。一路上他听到某种奇异的声音,呜呜咽咽的,仿佛是一个无法说话的女子躲在某个角落里哭泣。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

走到镜宫门外的时候,出乎意料的看到一群侍女都站在廊下。为首的苏娅嬷嬷脸色有些不大好,侍女们噤若寒蝉地各自垂头,躲在廊柱的阴影里。

“阿黛尔怎么了?”他失声,几乎有些失控,“她在哪里?”

“公主一个人在里面试嫁衣,让我们都暂时离开。”苏娅嬷嬷低声。

羿也在那里——这个公主的守护者看着年轻的西泽尔王子,黑色的眼里有某种隐秘而复杂的表情——他实在无法把这个好哥哥和昨夜拿妹妹做交易的人联系起来。

“知道了。”西泽尔没有太多诧异,只是回答,“你们在外面等一下吧。”

他想也不想的推门而入,沿着巨大的螺旋楼梯向楼上走去。

“镜宫”本名圣灵殿,用来收藏历代教王收集的圣物。因为四壁都镶有无数面华丽的镜子而得名——那些镜子共计一千零一面,每一面都出自于西域名师打造,作为贡品物敬献给苏美女神,然后在教王举行法事赋予这些东西神圣的属性之后,作为圣物被收藏在翡冷翠的宫殿里。

入夜的镜宫里没有一个人,他独自走上楼梯,无数的影子在镜子里徘徊。月华在镜面上流转,折射,让整个宫殿焕发出一种梦幻般的光芒。

楼上还是空无一人,空空荡荡,只有充满了香气的风在吹拂。纱帘飞起,拂过地上的箱笼。那一片金色的箱笼里有无数的珠光宝气四射而出,和月华相互辉映,几乎耀住了走上楼梯的人的眼睛。

——那,是教王为唯一女儿的第二次出嫁准备的嫁妆。

因为胤国在东陆的霸主地位,所以陪嫁甚至比第一次出嫁更为丰盛。整整六十四口金雕的大箱被码放在地板上,从珠宝、织物、香料、金银器皿到书籍、绘画,甚至在一侧墙下还排列着一整套举世罕见的阿尔弥雪山紫杉打造的皇室家具……应有尽有,极尽奢华,放满了整个二楼,显示着以宗教统治西域的教王国翡冷翠的富庶和强大。

然而,在所有的箱笼之外,却有一个雕刻着六翼天使的纯金玳瑁架子。架子上空空如也,那件新做好的嫁衣已经不知所终。

“阿黛尔?”他看了一眼衣架,低声呼唤。

房间里还是空无一人,只听到隐约的风声。他向四周看了一眼,镜子里,无数个“他”也同时回首,在冷月下四顾。西泽尔在大堆的箱笼和陪嫁的家具里寻找,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现。那个刚穿上新嫁衣的少女仿佛消失在月色里了。

是又躲起来了么?

仿佛有心灵感应一般,他霍地抬头,在一口雕刻着西番莲图案的大衣橱前停下。那口衣柜已经被重新漆过,也补了金粉,和这一套精雕细作、镶满了宝石的新家具全无二样。它静默地伫立在月光里,完全换了一副崭新的模样,只有把手还是沉重的镏金玫瑰,仿佛被某种利器砍中过,留下了一条深深的缺口。

哦,应该是这里了……他认得这个柜子。

西泽尔叹了口气,伸出手握紧了那个把手,缓缓转动——镏金玫瑰的把手在冷月下闪出一道微弱的冷光,仿佛是黑暗里的某只眼睛忽地睁开了。

衣柜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响声,宛如人的叹息。

柜门悄然打开。打开的瞬间,一股熟悉的、阴冷古旧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个刹那,仿佛里面收藏的所有记忆也汹涌而出,令他有短暂的失神。

这个前王朝时代遗留下的柜子,对他而言熟悉得就像摇篮一样——从小,这里是他们兄妹两人捉迷藏时的隐身地,也是每次受伤后相互舔伤口和倾诉的地方,每次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他们都会双双躲进去,任凭外面的侍女找得天翻地覆。

这是一个对他们而言意义深远的柜子,是他们的庇护所和安全港——它对他们而言是如此重要,以至于上一次阿黛尔远嫁高黎时都将其带在身边。

而这一次,也是同样。

翡冷翠三月的风在吹拂,他伸出手拉开了门,然后,就在柜子里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柜子一打开,里面就射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是无数珍珠和钻石发出的光芒。盛装的阿黛尔正躲在这里面,裹着一件坠满钻石的洁白礼服,宛如一个孩子一样抱着膝盖坐着,赤着脚,将脸深深地埋在了膝上,一动不动。

她在他打开柜子的时候没有抬头,仿佛知道他一定能找到。

“阿黛尔,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看到她的模样,西泽尔叹了口气,“出来吧——病都还没好就到处乱跑。如果我不来找你是不是你就不出来呢?”

然而,她还是没动。

西泽尔有些不安,几乎想强行扳起她的身子:“怎么了?你在哭么?”

“哥哥,”她忽然扬起了脸,带着一种惊惧的神情看着他,“我又看到了她……那个莉卡。你记得么?母亲的那个侍女,褐色头发的莉卡。”

“她不是逃出去了,躲在墓园那边的冷宫么?”他有些愕然。

“不,不,她回来了……今天在花园里,她追着我,诅咒我,说我是魔鬼的孩子。”阿黛尔颤声,“你知道么?她、她竟然唱起了那首歌!那首歌!”

西泽尔蹙起了眉头:“别理她,她只是个疯子。”

阿黛尔用力摇头,神经质的颤抖:“不……她不是疯子。她说的都是真的!——哥哥,哥哥,她……她说‘大胤就要亡了’!天啊,在我嫁到高黎国之前,她也说过同样的话!结果、结果高黎真的一年后就灭亡了!”

“阿黛尔,”看到她的情绪逐渐绷紧,西泽尔连忙安抚妹妹,“你先出来吧。”

“不,我不出来……我害怕。”穿着嫁衣的少女却执拗地躲在那个柜子里。僵持了片刻,她忽然仰起头,看着黑暗的柜顶,用一种奇特的音调,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一段曲子来——

“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

奇特的旋律仿佛能让空气瞬间冻结。在歌声响起的刹那,西泽尔的脸色不自禁地变了,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定定看着在柜子里的妹妹。

她有着夜莺一样的歌喉,声音空灵而清丽,在翡冷翠三月的夜风里宛如天籁。

阿黛尔赤足穿着嫁衣,抱膝坐在柜子里歌唱:“她说诸王都将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她说诸王都将死去,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她抬头盯着柜顶某处,眼神渐渐涣散,仿佛中了魔一样一直一直的反复歌唱下去。

歌声在空旷的镜宫里回荡。

西泽尔闭起了眼睛,露出苦痛的表情——同样的旋律也在他的脑海里回响了十年,伴随着焚烧他母亲躯体的那一场烈烈大火——那本来也是他极力回避的一段记忆。

“出来,阿黛尔!”他再也无法忍受,一个箭步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妹妹粗暴地从柜子里拖了出来,“出来!”

她低呼了一声,踉跄着被拖到地上,头上珠冠散落一地。

“不要唱了……不要唱了!”西泽尔低声喝止,声音与平日也明显不同,“该死的,别把我弄得和你一样疯!”

感觉到哥哥的手开始剧烈的翻斗,阿黛尔抬头看着他,忽然想起西泽尔的痼疾随时可能发作,不敢再刺激他,终于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别唱了,他们会听见,”显然也知道方才的失控,西泽尔随即克制住自己,低声。

“听见又怎样?”阿黛尔却是漠然,那一瞬,这个纯真的少女眼里有了和年龄不相称的绝望而悲哀,“我知道他们从来不曾忘记!——即使父亲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提起,但这首歌肯定没有一个人会忘记!就像没有人会忘记母亲的死和她的诅咒一样!我们是被自己亲生母亲诅咒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西泽尔闭了一下眼睛,控制自己的情绪,“阿黛尔,都过去了……不要再提。求求你不要再提。”

顿了顿,他眼里出现一种狠厉的神情:“否则我明天就禀告父王处死莉卡。”

“不!不要杀莉卡!”她却叫起来了,“她已经疯了,不要和她计较……哥哥,别杀她!她是母亲留下的唯一侍女……她带大过我们!”

“好吧,”他叹了口气,冷酷地威胁,“那么你安静一些。”

阿黛尔咬紧下唇,不再说话,俯下身从地上捡起摔落的珠冠,将那些光华四射的珠宝捧在手上,身上的颤栗慢慢平静。外面有风吹进来,拂起纱帐,被无数面镜子反射,整个房间里登时宛如白云涌动。她静静走到黄金的梳妆台前,开始卸装。将头上的珠宝一样一样除下,然后将脖子、手腕上整套的钻石首饰摘下。

西泽尔走过去,替她解开脖子后项链的搭钩。夜风低沉而温柔,宛如抚慰情人的手。

“你的病好一些了么?”他问,一边从背后伸过手绕到前方、探着她额头的温度,“眼睛还痛不痛?”

“好了。”阿黛尔没有闪避,冷淡的回答,“哥哥的药总是很灵验。”

“果然是退了。”西泽尔收回手,苦笑了一下:“只可惜,就是治不好自己。”

阿黛尔幽幽叹了口气:“那是因为我们被诅咒了吧。”

西泽尔脸色一变,低喝:“别再说那样的话,阿黛尔!”

阿黛尔叹了口气,不再说话。看到她沉默下来,西泽尔也缓和了语气:“今天我陪大胤的使者狩猎,打听到了很多胤国宫廷内的情况。”

他转开了话题,沉吟着:“阿黛尔,我有东西要送你。”

她回过头,却看到了一只描金珐琅的胭脂盒。

西泽尔打开那只华贵的小东西,从里面倒出来一颗绿色的药丸,散发出薄荷草一样的清新气息:“这是我送你的嫁妆。你要随身带着。”

她却触电般地退了一步:“不!我不要!”

“不,阿黛尔,这不是毒药,”西泽尔柔声安慰。

她愕然抬头看着哥哥,发现他蓝色的眼睛深不见底,仿佛最深的海洋。

“听着,阿黛尔,我很担心你……”西泽尔将盒子放到了她的手心,轻声在她耳边低语,“根据胤国的使者透露,熙宁帝独宠凰羽夫人多年,后宫已尽被其掌控,凡稍有争宠之心的女子都会遭其毒手——甚至有人怀疑,连刚去世的孝端皇后,也死得不明不白。”

阿黛尔颤了一下:“那……胤国为什么不干脆立她为后?”

西泽尔无声冷笑,眼里有鄙夷的光:“那个凰羽夫人出身卑贱,听说还是亡国再嫁之人,东陆重礼法,就算熙宁帝再宠她,也无法违反祖宗训导将她扶上正宫位置。”

阿黛尔忽地轻声反驳:“我也是亡国再嫁的不祥人。”

“不,你是教王唯一的女儿、高黎的摄政女王,尊贵无比——那个女人又怎能和你相提并论?”西泽尔傲然道,握紧妹妹的手,“我担心的是深宫争斗残忍,对手厉害,以你的性格难免吃亏——而东陆遥远,我无法及时顾上你。”

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颤动。

“这是我提炼出的一种药,几乎可以解所有东方的剧毒。”西泽尔耐心解释——其实从多年前母亲下毒失败后,侥幸活下来的他就开始潜心研究毒药,在平日喝的饮食里逐步添加少量的砒霜,十年下来,两兄妹的体质已经改变,对一般的毒应该有了足够的抵抗力。

但这一次,他实在不放心让妹妹一个人去。

“我也会让苏娅嬷嬷把给治你眼睛的药戴上。另外,如果你愿意,”西泽尔小心翼翼的措辞:“我更希望你带几种毒药去——我不想我的妹妹总是处在被动的位置上。”

阿黛尔叹了口气,握紧了那个胭脂盒,却没有回答。

“怎么?”西泽尔觉得有些诧异。

“我只是觉得……为什么要这么辛苦的保全自己性命呢?”她凝望着窗外的月色,声音飘忽如梦,“活着是那么累啊哥哥……十几年来,几乎每天都在提心吊胆,没有一天的安宁快乐。到底又是为什么要这样挣扎着活下去呢?哥哥?”

夜风吹来,飞扬的纱帐裹住她的躯体,仿佛她背后展开了一双雪白的翅膀,临风飞去。

仿佛害怕什么似的,西泽尔一个箭步上前拉住了她,声音平静而坚定:“阿黛尔,我告诉你一个理由——一个你一定不能舍弃的理由:因为,你要好好活着、等着我来接你回去。”

她一颤,蓦地抬起头看着他。月光下,少年皇子的脸藏在光影中,竟然带着某种预言般的意味,紧抿的嘴角露出一丝冷酷。

“这一次,我怕等不到你了……”她喃喃,“哥哥,我很累了,不能再等。我无法再经历第二次分离。”

“别说这样泄气的话,阿黛尔!刚才你躲在这个柜子里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起什么吗?”西泽尔轻声追问,一字一句直接逼入她的心底,“难道你忘记了那个时候我们发过什么样的誓?……你都忘记了么?你要扔下我么?”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誓言……是的,誓言。

许多前的某一个夜里,他们曾经躲在这个破旧柜子里,颤抖着,紧紧地互相拥抱,无声啜泣。黑夜里,西泽尔的呼吸急促而微弱,有血不断的从他嘴角沁出,落在她的掌心里。九岁的她呜咽着、拼命的用手去擦,又颤又惊。柜子在剧烈地震动着,几乎要四分五裂。隔着薄薄的一层木头,他们的亲生母亲拿着锋利的刀疯狂的地砍着柜子的门,一边大笑,发出尖利地诅咒——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你们逃不了!我要把你们送回地狱去!”

一刀刀砍落,木柜剧烈的震颤,惊惶失措的孩子宛如一对孤儿一样紧抱在一起。彼此的肢体覆盖着彼此,心跳、呼吸都近在耳侧——那一刻的恐惧和依赖在孩子们的感官里被无限放大了,短短的片刻,对他们而言却仿佛是永无止境。

……

短短的一瞬,那些记忆扑面而来,令她窒息颤栗。

“阿黛尔……你忘记了么?在这个柜子里,你说过什么样的话?”多年后,在即将第二次出嫁的前夜,已经长大的西泽尔看着她,重新提醒,“你曾经许下诺言,发誓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我——你不要忘记你说过的话。”

阿黛尔茫然的看着那一口打开的柜子——漆黑的柜子里,仿佛还可以看到那一对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孩子。

“你知道么?我经常做梦,梦见我们出生以前的情景,”西泽尔轻声,“阿黛尔,我梦见我们在胎衣里手足相接,就如同根同源的孪生儿——不知道一起沉睡了多久,外面的世界都与我们无关。”

她一颤,无言地抬头看他——类似的景象,她竟也经常梦见。

“是的,我也经常梦见你,哥哥。梦见八岁前你的模样,甚至梦见我们在母亲子宫里沉睡的模样……”十八岁的少女抱紧了自己的双肩,喃喃颤栗,“太奇怪,太奇怪了!为什么我会看到你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我的眼睛还没治好,应该什么都看不见才对……为什么、为什么我能看到你的脸呢?”

教皇的情妇美茜所生的一对儿女从小身体都不好:一个身患难以告人的痼疾,另一个则生下来就双眼失明——童年时,翡冷翠的侍女们经常能看到西泽尔皇子牵着眼上蒙着布巾的妹妹在花园里散步,相互扶持着,踉踉跄跄的走过长廊。

一直到他们的母亲被烧死在火刑架上那一年之后,阿黛尔的眼睛才重见光明——那个时候西泽尔已经十岁。

“不,那可能只是你的幻觉罢了。”西泽尔深深吸了一口气,也觉得一阵冷意从脊背升起,却只是这样回答,“你当然没见过我小时候的模样。”

“不,不!我能看见。”阿黛尔忍不住抗声,抬起头,“哥哥!我清楚的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太奇怪了……太奇怪了!同样,我应该从未见过母亲的模样——可为什么……为什么我那样清晰的记得她在火里大笑的样子?!”

“阿黛尔,阿黛尔!”眼看妹妹的声音越来越凄厉,西泽尔低声安慰,“不要想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是被女神眷顾的人,你一定会平安的。”

“不……不,或许眷顾我的不是女神,”阿黛尔恍惚地喃喃,“而是魔鬼。”

“哥哥,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阿黛尔颤栗地低语,茫然在月光下抬头,“是不是我真的是魔鬼的孩子?所以父亲不愿把这个祸害留在翡冷翠,要一次次的送走我?”

“不,不是这样的,父亲只是为了自己的野心罢了。”西泽尔心疼地抱紧了妹妹,难得的吐露了实话,“阿黛尔,我们都只是他的工具而已——如果他要笼络一个国家,就会让你带着玫瑰嫁过去;而当他要毁灭那个国家的时候,就会让我带着利剑去发动战争!”

“这一切都和你无关,阿黛尔,”他喃喃,“你是无辜的,只是我们有一个魔鬼的父亲。”

阿黛尔在他怀里,渐渐安静下来。

“早知这样,不如当日就被母亲杀死。”忽然,她轻声喃喃。

“阿黛尔,不要怕。”西泽尔拍着她的后背,声音如静水深流,“无论你去了哪里,我都会带你回来——我决不会扔下你。我们发誓要在一起的。”

沉默在室内弥漫,她抬起了脸凝视着他:“像上次一样?”

“是的,象上次一样。”西泽尔轻轻答应着,眼里的寒意一闪即逝。

那句话仿佛最好的药,让处于恐惧中的少女安静下来。

“所以,不要哭,阿黛尔。”少年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低沉,犹如耳语:“坚强些。你要记得:如今我们已经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彼此。所以,无论你被送到天涯海角,我都一定会像上次一样去接你回家——知道么?”

她无声点头,仿佛信任了他的承诺,终于不再哭泣,只是静静将头靠在他肩上,似是倦极——她的哥哥轻抚着她纯金一样的长发,看着遥远的东方天际泛出一丝白光,眼里的神色却是复杂而苦痛的。

很快,阿黛尔,你就要离开我、去日出那边的遥远国度了……

这一次,我要用多久的时间、多大的代价,才能把你再带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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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慢慢地过去,过了许久,镜宫里的西泽尔王子和阿黛尔公主还是没有出来。侍女们站在廊下,不敢随便回去,都露出了困倦的神色,个个靠着廊柱微微瞌睡。只有苏娅嬷嬷还是打起精神一直看着门内,等待着里面的动静,不敢怠慢。

羿握剑坐在廊下,靠着巨大的立柱休息,百无聊赖的看着柱子上各种华丽的花纹。许久,仿佛忽地想起了什么,他蓦然抬起头,目光从那一群昏昏欲睡的侍女里一掠而过,再度确认了什么,最后将目光停在了苏娅嬷嬷身上。

年长的侍女霍然一惊,明白这种目光里含着的质询和杀意,不由退了一步。

“少了一个。”羿的看了看那一群平日服侍公主的侍女,冷冷盯了她一眼,用脚尖在地上写了一行字,然后抬头注视着对方,“你?”

苏娅嬷嬷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坦然回答:“是的。”

“为什么?”羿的目光冷锐而探究。

“露西娅胆大妄为,”苏娅嬷嬷脸上浮出奇特的表情,迟疑了片刻,最终将头扭向一边,冷冷回答,“竟然敢公然造谣污蔑公主兄妹之间有**之情——我身为圣泉殿的管事嬷嬷,不能容忍这种谣言流传。”

羿一怔,沉默了片刻,却出乎意料地弯起了唇角,眼里闪过了一丝冷笑。

“是造谣,”沉默的男子垂下头,用靴尖在地上缓缓写道,“他根本不爱他妹妹。”

苏娅嬷嬷没有想到羿居然会说这样的话,倒一时间有些惊愕——然而在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已经听到了背后楼梯上有人走下来的声音。她连忙转过身,低声催促那些睡的七歪八倒的侍女们醒来迎接。

“阿黛尔累了,”西泽尔将妹妹交到了苏娅嬷嬷手里,“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啊,公主,你看你又是一夜不睡,这可怎么行呢?”苏娅嬷嬷心疼的看着苍白的少女,连忙抖开臂弯里的孔雀金围巾给她披上,“几天后就要出嫁了,要好好养好身体才行啊!否则人家看到这样憔悴的您,一定会对‘翡冷翠玫瑰’失望的。”

阿黛尔没有说话,只是任凭嬷嬷装扮着她,把她送上侍女抬的软轿。羿随即跟随在后,默然离去,连头也不回。

“苏娅嬷嬷,你留一下。”然而,西泽尔却意外的开口,叫住了年长的侍女。

苏娅嬷嬷有些意外地停下了脚步,等待着二皇子的命令。西泽尔却没有立刻发话,她有些忐忑,看着少年苍白严肃的脸,不明白西泽尔的意思——虽然自己服侍了这一对姐弟多年,可以说看着他们长大,但自从她跟着公主陪嫁到了高黎两年,回来后却惊讶的发现西泽尔殿下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几乎令她完全陌生。

“我昨夜从圣泉殿过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哭,而其他侍女仿佛受了很大惊吓。”西泽尔靠在廊柱上,淡漠的凝望着黎明的天空,终于开口了,“阿黛尔的侍女,似乎少了一个?”

“是的,殿下,是我处置了她。”苏娅嬷嬷吃了一惊,没有想到看似沉静内向的二皇子居然是这样敏锐的人,如此迅速的觉察了细微的不对劲。

那个因为要离开妹妹而当众哭泣的少年,如今已经变得让人无法捉摸。

“我说过,在阿黛尔大婚前最好不要再随便杀人。”西泽尔蹙眉——苏娅嬷嬷从小带大过他们兄妹,所以即使内心有怒意,他也尽力克制。

然而苏娅嬷嬷很快平静下来,有条有理地为自己辩护:“我没有杀死她,殿下——我只是割了她的舌头。”她看到西泽尔愕然的表情,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定将话说完:“免得……免得她再到处传播那种谣言,影响您和公主的声誉。”

西泽尔仿佛被烫了一下似地,霍地转开了视线,脸色变得苍白。

“谣言?”他喃喃地重复。

“是的。”苏娅嬷嬷并不害怕,决定趁机将心里的担忧挑明,“殿下应该知道那种传言吧?——公主回来快一年了,这一年来,殿下几乎就没去行宫看过幽公主了——这怎么能不让宫里的人说长道短呢?”

西泽尔听着嬷嬷的话,迅速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没有立刻回答或者否认,薄薄的唇抿成一线,看着镜宫前朝霞里盛开的玫瑰,眼里忽然闪过了某种可怕而狠厉的光。

“让他们去说吧。”沉默片刻,他忽地冷笑起来,“那又如何?”

“殿下!”苏娅嬷嬷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这样回应,一时间倒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呵……的确,在我看来,把这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阿黛尔的一根头发。”西泽尔冷笑起来,说着这样的话,眼神却是狠厉如狼,仿佛宣战,“那又如何?那些人要宣判我有罪么?要把我烧死在火刑架上么?——不,他们本来就说我们是魔鬼的孩子吧?魔鬼的孩子不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还能如何呢?”

苏娅嬷嬷惊骇的看着他,忽然间觉得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已经完全陌生,这种咄咄逼人不顾一切的感觉,简直令人喘不过气来。

“天啊,”她在胸口划出一个祈祷符号,失声,“殿下,您怎么敢在神面前说这种话!”

“神?”西泽尔一愣,抬头就看到了廊柱顶端白玉的女神神像。

——苏美女神一手握着一束玫瑰、一手握着一把宝剑,正在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表情圣洁而严厉,仿佛审判着一切黑暗的灵魂。

他与神像对视了片刻,唇角忽地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没关系,嬷嬷,神无法审判我。”

“什么?!您怎么能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怜的苏娅嬷嬷连番惊骇之下,一时间都几乎已经混乱了,只是喃喃,“您、您竟敢说这样的话!你们是教王的孩子,这种事传出去的话……”

“会如何?”西泽尔轻蔑地微笑,“他们不是早已容许了另一种渎神的行为么?”

“我的父亲身为教王、最高的神职人员,本应全心全意的侍奉神灵,但是他却穷奢极欲、拥有无数情妇——谁来宣判他的罪?!”西泽尔冷笑,转头看着金壁辉煌的万神庙,压低的声音尖刻而锋利,“身为教王的私生子女,我们的诞生本来就是一种笑话!”

是的,正因为是教王的儿子,所以他一生下来就弃绝了神,从此只相信自己。

“所以……也可以说,因为这样,我们才是魔鬼的孩子。”

先是否认了神,然后再否认了父亲,唯一承认的竟是对自己妹妹的爱——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超出了一贯虔诚的信徒的承受力,苏娅嬷嬷没有力气再来反驳什么,只是愕然的看着这个苍白病弱的少年,仿佛已经不再认识他一样。

——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真的觉得那个孩子身后陡然展开了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将那个微笑着的苍白少年包围。

“嬷嬷,你是一手带大我们的,”西泽尔微笑起来,看着脸色苍白的老妇人,“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是怎样的孩子……永远不会。”

她怔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来,重新开口,“可是、可是……无论如何,这个谣言还是必须得到遏制。否则,既便您不在乎,阿黛尔公主却要为此受更大的苦。”

西泽尔愣了一下,无法反驳这句话。

“‘让他们去说吧’?——愿神宽恕你说出这种话!”苏娅嬷嬷愤愤开口,“您难道希望谣言传入各国王室耳中,让公主被人瞧不起么?殿下是个男人,手握军队大权,又得到教王的重用——您大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用管别人看法。可是,阿黛尔公主却是一个女人啊!女人的声名如果坏了,一生也就毁了!您难道不为她考虑么?”

西泽尔没有回答,脸色却渐渐苍白,眼里那种亮如妖鬼的光也开始削弱。

“所以说,您根本不是像自己所说的那样爱阿黛尔公主。”苏娅嬷嬷冷笑起来,提起裙角行了一个礼,准备告退,“您最爱的,还是您自己罢了……西泽尔皇子殿下!”

“所以,那的确是一个谣言——必须遏止。”

不再想自己这番话会不会触怒皇子,大胆进言的女官提起裙裾,头也不回地沿着空荡荡的镜廊离去,只留下了苍白的少年独自站在神像下,怔怔的出神。

三月翡冷翠的风在回廊间舞动,有零落的玫瑰花瓣吹到他脸上。

四月的露水还没有降落,花已经开始枯萎了。

那个被割了舌头的侍女发了疯,为了避免公主发觉这件事受到惊吓,露西娅很快被送去了墓园那边的冷宫,从此再无消息——在翡冷翠的深宫里,一个宫女的生死宛如一滴露水的蒸发一样悄无声息。

圣泉殿里的侍女们人人胆战心惊,再也没有人胆敢说长道短,在苏娅嬷嬷的威严下忙碌地准备着婚礼。西泽尔皇子也来过几次,然而奇怪的是,更多的时间里,他却没有陪伴即将出嫁的妹妹,反而找苏娅嬷嬷和羿一直密谈了一个下午。

——在这样平静的气氛里,萨迦教王的女儿阿黛尔公主,在三月十五日的苏美女神祭那天顺利地如期出嫁了。

大胤的迎亲使节以东陆的最高礼节迎娶了教王的女儿,为了表示诚意,带来了惊人的、长达八十八页的礼单,据说为了存放这一批庞大的礼物教王还专门腾空了一座宫殿。为了显示西域至尊的力量,萨迦教王也回以了丰盛的嫁奁,按照东陆的风俗给予了女儿“风玫公主”的封号,派出了三千人的送亲队伍,带着绵延十里的嫁妆送她去往东陆和亲。

这一次的联姻将加强教王国翡冷翠和东陆霸主大胤的关系,进一步稳固彼此的地位。

华丽而庞大的车队经过翡冷翠繁华的街区,所到之处人山人海。连绵的钟声回荡在城市上空,无数的玫瑰花被从高处洒下来,伴随着轰然的礼炮声和满城的欢呼。无数人涌上街头观看盛大的典礼——自从一年前二皇子西泽尔迎娶了晋国的幽公主后,翡冷翠还是第一次举行如此重大的活动。

圣泉殿的大门缓缓打开,盛装的少女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凝望下面的民众。

狂欢里,一卷朱红色的毯子沿着台阶铺下来,一直滚到了金色的马车下。她的父王站在她身侧,披着宽大的法袍,高高的金冠巍峨耸立,权杖闪耀着光辉。

万众欢呼里,萨迦教王看着自己一手促成的第二次婚姻,眼里有满意的神色。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他按照教规举行着仪式,大声朗诵完祈祷文,将圣水洒在女儿的额上,亲吻她的面颊,低声祝福——然后,将象征着西域教皇国无上权力和荣耀的权杖交到了女儿手里,作为最珍贵的陪嫁。

自始至终阿黛尔公主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木偶一样接收着摆布。直到苏娅嬷嬷上前,按照东陆的嫁娶风俗用一块由珍珠串成的面纱罩住她的脸,牵着她走下台阶。

她的三位兄长站在台阶两侧,按照礼节依次亲吻她的脸颊,祝福自己的妹妹。

“又是一笔好生意。”大皇子牵了牵嘴角,潦草地吻了一下妹妹,对身侧的弟弟低声冷笑,“父王似乎很满意——卖了一个好价钱呢。”

然而四皇子却还有点出神,似乎被方才面纱下那样惊人的美丽惊呆了。

“那真的是我们的妹妹么?”他喃喃,看着拾级而下的美丽少女,不过一两年没见她变得更加美了,“真的是流着一半同样的血么?——神啊,她漂亮得简直不像真的!”

“那是因为他们有个女巫的母亲,”大皇子冷笑,“小心,她可以迷住任何人呢!”

在万众的欢呼声里,阿黛尔被嬷嬷引导着,来到了金壁辉煌的马车前。她的同胞兄长站在那里,为她拉开了车门,送她最后一程。今日他换了一身雪白的袍子,胸前别着一枚纯金的玫瑰徽章,衬得消瘦的脸更加苍白。

她停下来看他。面纱上的珠帘在眼前不停摇晃,令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阿黛尔,”他将花束送到她手里,俯身过来,“祝福你,我亲爱的妹妹。”

她将脸贴过去。耳鬓斯磨的瞬间,有泪水终于无法控制的滑落。她带着手套的手紧紧扣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穿透了丝绸掐入他的血肉。在他的唇掠过肌肤时她发出了一阵颤抖,泪水从喉咙里倒灌而入,苦涩而炽热。

“等着我。”她听到西泽尔在耳边开口,压低的声音微微颤抖。

“哥哥,”阿黛尔抬头看着他,眼睛澄澈无比,仿佛忽然成熟了十岁,轻声,“我走了后,你、你要对幽公主好一些……她也是和亲嫁过来的人,和我一模一样呢。”

西泽尔的脸色微微一变,最终却是无言颔首。

“我走了,愿神保佑你,哥哥。”她缓缓松开了手,在苏娅嬷嬷的扶持之下踏上了马车,最后一次从面纱后回顾哥哥的脸,轻声,“我永远爱你。”

最后那句话仿佛有某种魔力,让西泽尔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种奇异的容光来。手指颤抖着,他不顾礼节地拉住了即将关闭的车门,探身进去,解下剑上纯金玫瑰的徽章,别在妹妹的嫁纱上,一手撩开了阿黛尔垂落的面纱,抬手轻轻抚摩妹妹的脸颊,长久的凝视,丝毫不顾周围的侍从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等着我。”他再次低声,声音里已经有了哽咽。

她无言点头,眼里的泪水如同珍珠一样连串落下,哽咽却无声。

西泽尔沉默着,长久地凝望唯一的妹妹,手指上缠绕着她黄金一样的长发——传说无名指的血脉通向心脏,那一缕金发就在他手指上环绕,成为一个小小的纯金指环。

西泽尔低头,亲吻那一只金色的指环,然后抬头看她,眼神深沉:

“等着我,阿黛尔。”

“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父王不能,死亡也不能。”

他跳下马车,大步的离开,再也不回一次头,手指上缠绕着那一缕割断的金发。

阿黛尔坐在马车里,看着他的背影没入巍峨森冷的宫殿阴影里,直到车门关上。苏娅嬷嬷无声地坐到她身旁,重新整理她被拨乱的面纱,让那些密密麻麻的珍珠垂落下来遮住她的视线。她绞着手指,全身颤栗,竭力不让自己在这样喜庆欢乐的日子里哭泣。

“您可以哭出声音来,公主,”嬷嬷低声,轻轻抚摩她的肩膀,“按照东陆的风俗,女子离开亲人出嫁的时候是应该哭泣的——哭吧,没有人会因此指责你。”

阿黛尔再也无法克制地将脸埋在了掌心里,失声哭泣,紧紧握着那枚纯金的玫瑰徽章。

马车辚辚的走过街道,周围的欢呼声排山倒海而来,礼炮声连绵轰鸣,礼堂敲响了十二响钟声,无数的玫瑰花瓣被洒落下来,在风中飞舞着,宛如织成了一件花的嫁纱。

苏娅嬷嬷轻轻拍着公主的后背,宛如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的低声叹息,她知道这一对孩子的心都已经碎裂了。她转过眼睛,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神庙——那里依稀还有一个白衣的影子,正在高楼上远远地望着这一驾即将去往异国他乡的马车,握着栏杆深深弯下腰去,仿佛在风里呼唤着某个名字。

那个孤独的剪影、在漫天欢腾的玫瑰花瓣里,仿佛刀刻一样的刺眼。

“多么奇怪呀!”她默默地想,觉得眼角也有点湿润,“为什么在某些时候,我竟觉得西泽尔殿下也是真的爱公主的呢?——因为他实在是太孤独了啊。”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万众欢腾的喧嚣里,忽然传来低低的咒骂声。无数狂欢的人群追着华丽的车队,不停地抛洒玫瑰花瓣和七色纸——其中混杂着一个潦倒痴呆的妇人,歪戴着睡帽,踉跄地跟在马车后,一路喃喃,不时仰头看天,玻璃珠子一样的蓝色眼球滚动着。

“神啊,魔鬼的孩子要来了……大胤就要大祸临头了!”

三、花之尸骸

从西域的翡冷翠到东西方交界处的晋国,用了接近一个月的时间。送亲的车队穿过了晋国,前行了三日,渡过奔腾的湄澜江,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龙首原。

龙首原位于东陆通向西域的必经之地,战略要冲,多年来发生过无数惨烈的恶战。然而自从十年前胤国大败越国大军于此,越国王室递上降表称臣,龙首原以南三千里便纳入了大胤的版图,多年来再无战争。

正是初春三月的时节,细雨蒙蒙地下着,平原寂静,繁花盛开。远处村庄掩映,整个天地间仿佛笼罩着缥缈不定的轻纱,一切都显得绰约而轻盈,色彩明丽。

道旁荠菜青青,苜蓿刚抽出嫩芽,赤胆花绽出花蕊,在雨中娇嫩欲滴。

带着斗笠的女子成群结队地在原野上游荡,弯腰采摘着鲜嫩的野菜,臂上竹编的小提篮里已然青青一握。雨水湿润了村妇们的发梢,乌黑的长发贴在红润的脸上,更加显出春日欣欣向荣的气息来。丰丽的女子们一边采摘,一边轻唱着东陆的歌谣,轻缓悠长,语调欢快: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

“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然而,在她们刚刚采完了道路一侧的野菜,正要移到另一侧时继续劳作时,得得的马蹄忽然由远及近。村妇们愕然抬头,一列金壁辉煌的庞大车队便出现了在细密的雨帘里。

那上百辆马车组成的奢华车队气派惊人,每一辆都由八匹骏马拉动,珠装玉饰,在雨帘里奕奕生辉,甚或连翻飞的马蹄上都闪着点点金光。从被雨气笼罩的官道另一头遥遥奔来,仿佛从梦境里出现,奔入这些平民村妇的眼帘里。

车马辚辚,踏过路边新长出来的荠菜和苜蓿,打破了这一刻图画般的安静。

纯金的马车内,绒制的厚重窗帘遮挡了光线,显得黯淡而湿润。

十八岁的少女脸色苍白如雪,唇上抹着嫣红欲滴的胭脂,纯金色的长发如同波浪一样从肩头流泻,将她衬在了璀璨的光芒里。她的一身装束的华贵无比,颈上挂着纯金的项链,纯白色的长纱衣上点缀着不可计数的珍珠,连发网都用细碎钻石串成,宛如星辰流转。

这样的服装,如果穿在其他女子身上,定然不是显得奢侈便是显得累赘,然而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却有着超凡脱俗的气质,容光照人,竟然令盛装华服都黯然无光。

阿黛尔低下头去看着项链——盒盖里面少年的侧脸高贵而苍白,沉默地凝望着她。

“哥哥,我真想回家。”她轻声叹息。

然而,少年只是那样地凝视着她,眼神依旧冰冷而温柔。

“羿。”她轻声叹息,偷偷撩开帘子,看到了雨帘中那一袭黑色的铠甲——千里的路途中,那个影子般沉默的男子一直跟随着马车前进,不眠不休,不动声色地解决了一切靠近的麻烦。只要他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一切就变得如此的安定。

“啊,那些是什么?”撩开帘子的瞬间,公主看到了青青碧草里一望无际的殷红花朵——蒙蒙的春雨里,整个龙首原上都点缀着一簇簇的花,每一朵都有碗口大,点染层叠,艳丽无比,一望之下,壮观辉煌无比,竟然不亚于翡冷翠的玫瑰花海。

“禀告公主,这种花叫赤胆。”随行的侍女戈雅懂得东陆的华语,是教皇专门给女儿配备的女官,此刻连忙上前恭谨的回答:“就是血红色肝胆的意思。”

“赤胆?”阿黛尔微微颤栗了一下,仿佛觉出了这个名字背后的血腥。

“是的,”戈雅抓住机会在公主面前显示自己对东陆风俗人情的了解,口齿伶俐的介绍着,“据说这种花只开在战场上,血战越是惨烈,便开得越是美艳——十年前大胤亡越,这里爆发过一场大战,据说一夕之间越国十万战士阵亡在此。之后,龙首原上便开满了这种花。”

十万尸骨……阿黛尔脸色渐渐苍白,从帘下往外看去。

“公主看到远处那个土丘了么?”戈雅示意她往北边看,“那个是越国人口中的‘英雄冢’——意思就是埋葬英雄的坟墓。听说其实是当年大胤活埋了十万越国战俘的地方呢。”

阿黛尔蓦地颤栗了一下,咬紧了下唇。

“戈雅!”苏娅嬷嬷不快地低喝,阻止了女官再向公主说这些不祥的事情。

阿黛尔出神地看着这一片原野。外面已经是薄暮时分,蒙蒙的春雨里,青碧色的原野上开满了殷红色的小花,一簇一簇,仿佛满地泼溅的鲜血——黑甲剑士策马在其中缓行,竟然隐约有某种惨烈而不祥的气息。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阿黛尔忽然看到红花深处有什么簌簌一动。再细细看去,暮色里却似乎有一条巨大的蛇,无声无息地溜了出来,在碧草深处跟随着他们的车队前行,那种感觉极其阴森可怖。

然而,等她惊呼一声再凝神去看时,却又已经不见了。是错觉么?

“嬷嬷,”阿黛尔隐隐觉得不安,“让羿进来休息一下吧。”

苏娅嬷嬷吃了一惊:“不,公主,羿绝对不能和你同车。”

“为什么?”阿黛尔不解,感觉有些愤怒,“从九岁开始羿就跟我在一起,无论在翡冷翠还是高黎——为什么到了东陆,我就不能见他了?”

“禀公主,东陆和西域的风俗大有不同,”女官戈雅低声回禀,小心翼翼,“在东陆,女子除了自己的丈夫,不可以和别的男人轻易见面和说话的——既是亲如父兄,在成年后也不能随便见到,更不用说是一个奴隶了。”

“神啊……”阿黛尔惊叹,“幸亏我不是东陆人。”

“虽然东陆礼法苛刻,但公主既然和亲过来,就要时时刻刻小心遵守。”苏娅嬷嬷看着小公主,轻声,“否则会被大胤王室笑话的……”

“那就让他们笑话好了。”阿黛尔有些烦躁,“我还觉得他们的礼法是个笑话呢!”

苏娅嬷嬷咳嗽了一声,脸色严肃:“公主,请您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要知道东陆不比西域,若是在这里出了什么差错,天高路远,教皇和皇子殿下一时也无法照顾到您。”

阿黛尔怔了一下,沉默。

“我知道了,嬷嬷,”她轻声叹气,“我会小心的。”

她不再坚持要求见自己的保护者,只能偷偷地从帘子后看着雨中策马的黑色剑士,睫毛微微颤抖:“那么说来……嬷嬷,我失去了哥哥后,如今又要失去羿了?”

“不会的,”苏娅嬷嬷温和地笑,“羿到死都不会离开您——我也一样。”

阿黛尔轻声叹息,侧过头去,帘外已经不见了那条巨蛇的痕迹。

车队缓缓行进,外面有风吹过,两侧树木发出簌簌的响声,在雨中显得轻微而疏朗。

然而在风声和雨声里,忽然传来了一缕奇特的音乐——那声音仿佛从某种空腔里发出,宛转低回,然后被吐出在风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缥缈凄婉,一唱三叹,回荡在初春龙首原的蒙蒙细雨中。

“听啊,那是什么?”阿黛尔诧异。

“那是……”戈雅又想抢先回答,然而迟疑了一下,最终缄口不答,脸色隐隐有些不安。整个车队忽然停下来了,前方隐隐有争论的声音传来——苏娅嬷嬷撩开帘子看看外面的情况,探头出去,忽然看到空中飞舞着无数白雪,不由吓了一跳。

如今已经是春暖花开,哪里来的飞雪?

然而定睛看去,嬷嬷才发现那只是漫天飞舞的白色纸片。

“怎么回事?”见多识广的嬷嬷也觉得惊讶。正准备下车去询问,却看到大胤负责迎亲的闵副使匆匆赶来,有些狼狈地在公主的马车前下跪,用东陆华语低低禀告了一通什么,显得尴尬而不安。

“禀公主,”戈雅听了片刻,小心翼翼的转告,“闵大人说,车队在前方遇到了一些阻碍,大胤的使臣正在和对方交涉中,还请公主不要惊慌,稍微等待。”

“阻碍?”苏娅嬷嬷愕然,“今日是公主和亲入京的日子,谁敢阻碍?”

阿黛尔却仿佛没有留意对方都说了一些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风里那异国不能懂的歌声,忽然叹了一口气:“一定是有人去世了……这是哀歌啊,不是么?”

苏娅嬷嬷一怔,却听女官戈雅低声——

“禀公主,大胤废后孝端也正好在今日出殡。”

什么?!马车里的所有翡冷翠侍女都吃了一惊。

在公主出嫁之前,便听说大胤皇帝原先立有一位皇后司马氏,乃是在太子时期就册立的太子妃。那位孝端皇后虽然出身于武将世家,却知书识礼,对太子顺利即位也多有助益——然而太子即位后独宠凰羽夫人,对其百般冷淡,最终以“欲行巫术诅咒皇帝”为由将其废黜入冷宫,转而向西域翡冷翠教皇请求和亲。

孝端皇后被废不过是一年不到之前的事,之后一直沉寂,不知近况——却不料在新后入京前,却恰恰归天。

前方交涉多时,车队尚不见有移动的迹象,显然是对方不肯相让——两任皇后陌路相逢,生死殊途,新人笑旧人哭交织在一起,两厢对比之下极为刺眼。想来废后一家也是愤懑于心,此刻狭路相逢,悲愤之下断断不肯避让。

“偏偏此时送葬,岂不是为难公主么?!”苏娅嬷嬷低声,隐有怒意。

“这……想来是国中尚不知今日公主抵达,无意冒犯,万望恕罪!”副使为这猝及不妨的变故惶恐不已,连连叩首,“安大人已经责成他们——”

“算了,”车中的公主忽然叹了口气,“嬷嬷,让我们的车队让一让吧。”

侍女们吃惊地回头,戈雅不知道该不该传这一句,迟疑着看着苏娅嬷嬷。

“女神在《圣言经》里说过,活人要礼让死者。”阿黛尔公主叹息,仿佛还在听着雨里传来的哀歌,“真悲哀啊……我能听到她在那里哭呢,你们听到了么?”

戈雅怔在那里,随着公主的语声看向帘外,却只看到如雪的纸钱漫天而落,很快覆盖了金色的马车——新皇后居然是乘着白马素车下嫁,实在是过于不吉利的兆头。

“公主仁慈。”大胤副使没有料到新来的皇后居然如此通情达理,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顺水推舟,“公主一路风尘,想必也是累了——不远便是一座驿馆,若不嫌简陋可暂做休息,晚上再入住前方行宫,如何?”

“嗯。”阿黛尔支撑着额头,“也不用再赶路了,就在这儿住一晚吧。”

“这个恐怕不妥……”副使忐忑,进言:“此处的驿站年久失修,不堪为公主所用。而前方行宫已经修葺一新,专等——”

“没关系。”她疲倦地摇头,“我很倦了,今日不想再走。”

“是。”副使不敢多争辩,退去。

阿黛尔挑开了帘子,从一线缝隙里看着外面的队伍——在她的视线里,清楚地看到楠木棺材上匍匐着一个女人。她在不断的厉呼哀号,口唇里残留着血迹。不平不甘之气充塞了胸臆,让那个新死的魂魄渐渐蜕变为一个厉鬼。

“司马皇后……”她轻声低呼,看着自己的前任正发生可怕的变异。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声音,那个厉鬼忽然抬起头来,直直盯着帘后的翡冷翠公主,舌头吐了出来,眼里露出怨毒的光,便要离开棺材直扑过来!

“啊!”阿黛尔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放下了帘子。然而帘幕刚垂落,便有一只血红色的手伸了进来。她来不及躲避,眼睁睁地看着它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然而就在那一瞬,帘子外的厉鬼忽然发出了一声刺耳惨叫!

那只伸入的手在接触到她皮肤的瞬间忽然冒出了白烟,仿佛被地狱之火灼烤着,瞬间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