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山衔落日,野色动高秋。鸟入空林外,人来古渡头。微风飘短发,纤月傍轻舟。十里城南外,钟声咽戌楼。”胤礽用缓缓的调子诵着这首《浑河晚渡》。[1]

别说,诗写得很好,这家伙的声音也还能听,他背得又特投入。

淑嘉听着颇觉得有些意境,这听人背诗、读诗呢,还是有要求的。如果写得不好,任你声音再好,那也没法不笑场。你能想像道明叔一派正经地念“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么?如果内容不错,声音搞笑(避免人身嫌疑,这里就不举例了),那跟五音不全的麦霸效果差不多。

更兼眼下正住在畅春园里,一片园林风光,前阵儿还下儿小雨,颇有那么一点读诗的意境。淑嘉也慢慢地点了几下头:“颇有古风。”

在这里要再次为胤礽正名,他真不是个只会把漂亮的男人/女人往身下压(如果被压的是主角,还一定压不成功)的主儿,他的文化修养很不错。呃,本人内心还颇具一点浪漫气息。

但是呢,再浪漫的一个人,搁宫里时间长了,搁着搁着心理也就压抑了,压抑着压抑着,他就容易变态了——还好,最后忍住了没暴发,等来了黎明的曙光。然而即使在生气直接喊“杖毙”的岁月里,他的文化水平还是没下降。至少,他写的诗,呃,比他爹强多了。淑嘉看过,可以作证。

现在他不用压抑了,许多本性就暴露了出来。比如现在,他就露出一点对文化艺术的向往来了。

对了,胤礽选了戴梓,还有一条就是此人诗写得不坏。

听淑嘉如此评价,胤礽笑了:“听得出来?”

这不废话么?“要我写,许是写不出来,评,倒是能评得出来的。你也不会做饭,难道还尝不出厨子手艺?”不对啊!“我怎么记得前些年我们天天儿品评诗文的,到了现在我听得出来很奇怪么?”

胤礽摇摇头:“猜猜,谁写的?”

这哪猜得出来啊?又不是“北国风光”!不过,如果胤礽念一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淑嘉绝对要喷他一脸茶叶

。“我认识的?”

“也不算。”

“我知道的?”

“差不多。”

“那我就不知道了,”淑嘉摊手,还是忍不住猜,“当今名士的新作?”

“唉,戴梓旧作。”

“他?他不是会造枪炮的么?”

真是罪过,作为一个穿越者,本文作者没给淑嘉安排知道这个人的履历。戴梓最为后人称道的武器设计,还是穿过来之后,淑娴要请戴梓当家庭老师,调查此人背景,顺便提了一句的。淑嘉对这方面算是上心的了,当时大大地吓了一跳,就记住了这一条。

由于武器专家的身份在淑嘉眼里比个词臣清流重要得多,她几乎要忘了此人还是个文化人。脱口而出的就是她最在意的那一点,说完了,又想起来,戴梓一度是最顶尖的那一种文人。

胤礽呷了口茶,品了品:“他会得可真不少呢!是个人才!是冤屈了。”不过案子是他爹判的,即使改,也不能说是他爹的错,正可借机踩几个当年的冤案制造者,以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南书房的人都敢诬陷,长了天胆了!我可不好糊弄!

由于对戴老先生了解很少,淑嘉只能呆呆地问:“他都还会什么?”

“你不知道?蒋霆家的没有告诉过你?”

“哈?她告诉我戴梓学问不坏,会造枪炮的事儿还是你说的呢。”

胤礽调戴梓回来,可不单单是为了让他挤兑法海而已,区区一个法海,胤礽犯不着冒着“改父道”的危险名声。真正让他看中的是戴梓在实务上也颇有才干,戴老先生在没当家庭老师、没有这份固定收入之前,除了养家糊口之外,娱乐活动有两样:一、写诗,二、写书。

他写的不是什么《我在南书房的日子》这样的小说,而是《治河十策》!

河清海晏,太平盛世的象征,康熙年间为了治理黄河,那是下了死力气的。曾经有至少两年的时间,胤礽几乎是每个月都要处理两三件关于河务的公文,派谁当河督、哪里调银子、怎么修堤坝

现在看着是治理初见成效了,实际上还是问题多多。作为一个真正处理过国家大事,又巡视过河堤的人,胤礽是务实的,他不会认为拨一次银子修完河之后就天下太平了。河务要维护,必须有懂行的人。至少,中央里、顾问团里、皇帝的身边儿,有更专家型的人才,明白底下人干得到底对不对。

要说治河的能人,康熙朝不是没有,就是现在,胤礽接手的朝廷,搞维护工作的人才还是有的。

但是,这里又牵扯到一个问题:他们未必就是皇帝的人。说起来有些拗口,但是事实的真相就是,作为皇太子,胤礽登基哪怕没有遗诏,谁也不能说他的皇位来路不正。可大臣们支持你登基,不代表人家就是你的人了。比如曹寅,他肯定是不会反对太子继位,但是,对新君他就未必如先帝一样亲近了。

隔阂!

收拾法海只是顺带,戴梓的真正作用是在向世人昭告:新君要开始打造自己的班底了。该站队的赶紧站队!要表白的都打好草稿买好钻戒,别拿两块钱一枝的玫瑰来糊弄我!

不哼不哈,就暗示大家:都给我老实点儿!老子不是挖不到人!怀揣小九九试试!

这个举动必须有一个前提:头一个启用的人、树起来的典型,他得管用!不能你前脚挺完某人,他后脚被人扒了马甲,不但以前没人品,现在还在刷下限。这就坏了!自己找了个猪队友,挠墙都晚了。

戴梓的案子是冤案,平反起来很容易,带头整他的南怀仁还死了,当年最大同谋是张献忠的养子,也不算好人。眼下康熙周年还没过,嗣皇帝下诏,完全可以用先帝的口气来发。有陈梦雷的例子在,玩政治的都明白,站在内敌一边可比私通外国性质严重得多了——虽然发表声明的时候一定是更为谴责后者。

老头儿有声望,胤礽也不把他直接放到朝里去,而是搁到南书房,再兼个给自家儿子当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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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接见戴梓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着老婆的话:“你们一个一个的非要把旁人比得像个呆子才肯罢休么?戴梓会写诗、造枪炮、还会治河

!你年纪只有他一半儿,怎么也懂那么多?”

胤礽确住,当时他老婆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了,因为他曾经取笑过她不懂某些西洋知识,然后科普之。

戴梓被引入的时候胤礽脸上还挂着笑呢。魏珠现在很小心,原本跟着康熙身边很威风的,胤礽也要“赏”他不少红包,现在……他宁愿把所有红包加上利息都还回来以换对胤礽对他某些行为的选择性失忆。

魏珠认识戴梓,胤礽便让他伺候接见。

见了戴梓,胤礽还是吃了一惊:“先生受苦了!”他见戴梓的时候,还是差不多二十年前,那会儿戴先生也算是春风得意,很有名士风骨。现在也是有风骨的,只是这“骨”字胜过了“风”。胤礽难免感性了一回。

戴梓却是满心感慨,没想到还能再见到这位殿下!戴梓被发配的时候,胤礽已经有了一些儿不太好的苗头,不过不严重,不至于让戴梓心生厌恶。那时候胤礽还是个青涩少年,带着点儿灵性带着点儿傲气,做的‘坏事’(打人,还不亲自动手)在权贵圈儿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现在一看,人整个儿大了一圈儿,成熟了许多。此时胤礽在南沿儿炕上坐着(采光好),日光的余晕透过窗子给他整个人镶了金边儿,也让他的形象在戴梓的眼里带了点朦胧感。

戴梓对胤礽还是有好感的,此人同意蒋家请他当老师,解决了他很大一部分生活问题。赦了他回京,还召见他,昨天接到通知,胤礽同学认为他当年是冤枉的“通东洋还不如通葛尔丹呢!东洋有什么?!”

更重要的是,胤礽还专程派人到蒋家去索要了《治河十策》。

对戴梓来说,二十年的苦痛经历,足以让他看清不少事情,也对政府不太信任。然而蹉跎二十年,终于看到了一展抱复的机会了!真是老头子也热血。就是不管你家统治如何,我也要做点利国利国的事情。对吧?

戴梓内心激动,却也犹豫,他还不确定胤礽要怎么做。老先生是见过世面的人,激动也不致失态,礼仪完全到位。

听到胤礽那仿佛有点熟悉的声音说:“起来说话罢,到这里坐。”

戴梓有点沸腾,心里更怀疑了,胤礽指的是炕上与他隔着炕桌的位置

。与皇帝对坐?戴梓上前一步,又发现原本有点避光处还站着一个清秀少年,眼前一花,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候他曾屡次受康熙召见,康熙身边也站着这样一个少年,身上的太子制服花纹都是一样的。

没来由的,老先生心里一软:“昔日老臣召对之时,陛下亦侍立于先帝之侧,于今二十年矣。”

胤礽一时也是生出许多感慨:“逝者如斯夫。”方转头对弘旦道:“戴先生是有学问的人,品性亦好,你可多向先生请教。”

戴梓起身连道:“不敢。”

弘旦已经开口了:“阿玛说先生好,先生就是好。昨儿我正做着功课,阿玛就打发人来叫我说,那些东西可看可不看,有一样是必得看的。”

戴梓也看到了炕桌上的《治河十策》。

话题也有了,旧情也叙上了。

胤礽口角含笑:“先生不必过谦,先生大作,我已拜读,我心自有定论。”然后就是关心戴梓现在的生活状况,得知他孤身在京,又寄居蒋府,便说:“这样很是不便,”回顾弘旦,“叫内务府挑处近点儿的宅子给先生,先生家眷还在关外?也接了来罢。”

弘旦应道:“那还缺服侍的人手,是内务府里挑还是外头雇?先生远道而来,家什也要重新布置。”

“你哪里来的这么多话?这些交给内务府去办,你四叔是惯会挑东西的人。倒叫先生笑话。”胤礽假意埋怨了一句。

他说“先生”,是想起了旧事,也是因为戴某人现在还未正式授职。又有,戴先生的诗文写得不坏。

在戴梓眼里,皇帝和太子真是平易亲和,比起当年康熙父子来也不次了。胤礽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对于文化人也是颇有礼貌的。

接着,胤礽又请戴梓“领工资陪说话”,戴老先生就这样又回到了南书房,胤礽也多了一个聊天的人。

时间是个好东西,它能抹去很多痕迹,包括尴尬

死亡是个有用的东西,它能解决很多问题,包括某些过节。

二十年的时间,康熙又死了,胤礽与戴梓交流起来倒也愉快。

当然,法海就不愉快了。

法海不把人家放在眼里,戴先生也当他是木偶,所谓木偶,就是见面打招呼、有事说一声,不无视你比无视你还难受。“我看到你了,但你是布景板”,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了。

戴老先生对权贵好感度不高,你有礼貌一点,他倒也能回之以礼,如果对他比较实在,他还是会念着你的好。但是,如果你不礼貌了,他也绝对不可能先服软,眼前就有一个例子:康熙。

法海是照着佟国纲的模子倒出来的脾气,这个就……了,对吧?戴梓这算是经过磨难收敛过脾气的人了,搁二十年前,他能当法海不存在。

法海有点暴躁了,他号称有傲骨,戴老先生是流放二十年都没被打倒的;他有出身,戴老先生被太子叫“师傅”;他有学问,他会的戴老先生全会、他不会的戴老先生还会。要命的是,戴老先生随军平过三藩,资历还很老。

法海也火了,经常就某些学术问题与戴梓杠上,一副不辩出个谁对谁错不肯休的态度。亲妈入祖坟的事情只好先放一放,胤礽一下子少收了好几份关于“死人该埋在哪里”的折子,心说,这步棋走对了。

终于,法海与戴梓的学术讨论讨论到了胤礽跟前儿来。法海一步不肯让,戴梓则是胸有成竹的模样,老先生对法海的评价又降了一层:居然这样沉不住气。

胤礽终于找到了个理由“御前失仪”,打发法海去了户部当侍郎,这是一个得罪人的差使,即使本来不得罪人,法海去了也能得罪人——胤礽正要清理国库,还打算派个狠人去压阵。

[1]这首诗没有找到创作的时间,估且当成写得比较早吧。

不过都说是流放了三十多年,康熙二十五年,荷兰进蟠肠鸟枪,戴梓还仿造过,流放也该在那之后,那他应该至少活到了康熙五十五年,这一点上度娘的内容比较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