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园之中。

甫是天亮时分,因着屋中深阔,光线依旧有些晦暗不明。近旁高几上供着一盆春剑叶蝶,香气清远,淡淡萦绕在霜兰儿的身侧。

她怔怔望着地上,印着镂花窗格的影子缓缓移动着,像是未知的命运,却不知最终将会去哪里。

门轴动了动,她喉头骤然发紧,她从未这样紧张过,竟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骤然打开的屋门似涌进无数阴沉沉的光线,逆光之中,龙霄霆大步跨入,身后跟着秋端茗与秋可吟。

秋端茗直接越过霜兰儿坐上主位,她衣冠整肃,双臂搁在楠木扶手之上,套着金护甲的十指微微交错,凌厉的目光居高扫落,像是个高傲的胜者。

秋可吟并不入来,她只是依依立在门口,神情间皆是柔弱无助。

龙霄霆心中怒气积郁,目光自霜兰儿身上刮过,冷道:“外面的事已经安排妥当,皇上和太子都离开了。现在这里没有旁人,本王想听句实话。”

他这样的神情,教霜兰儿齿冷。她将干涸的墨笔在笔洗中捣了捣,划过宣纸时,笔锋皆带着空涩的痕迹,潦潦写道:“眼见为实。”

他的神色捉摸不定,“我见到的,是他在维护你。你们究竟有没有私情?”

她挑一挑眉,写道:“既然你是这么认为的,无需再问我。”

他微愣,冰封的表情似有一丝松动。

秋端茗此时开口,她的声音冷冷的,“霆儿,有无私情暂先不说,你先看看这个。”说罢,她自宽边袖口中取出厚厚一叠纸,递向龙霄霆。

他眼中有着浓重的疑惑,“母妃,这是何物?”

秋端茗摆手道:“其中有三张画想必王爷见过,是本宫从奉天手中要来的。奉天当日就是据此三幅画判断出有人欲行刺王爷,这才围堵凶手于弋桥之上。”

“母妃,若是你想为桂嬷嬷开脱。我觉得大可不必,此事已分明,我亲自查验过。”龙霄霆当即回道。

秋端茗眼皮也不动一下,只向龙霄霆道:“不知霆儿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另外的三幅画。”语罢,她将另外三张画递上前。

与之前奉天所收到的三幅画不同的是,中间一副画面对面立着的是一男一女。三张画叠在一处时所传递的信息应当是这样的:亭湖弋桥之上,一名男子将灯笼交给一名女子,灯笼瞬间起火。

龙霄霆握着画纸的手有着黏腻的潮湿,他怔怔道:“如此说来,送画之人也就是透露消息之人原本就知晓桂嬷嬷要对付的人霜兰儿,可为何?”

秋端茗双眸中隐出冰凉的光泽,“这就是霜兰儿高明的地方了。”说罢,她冷冷扫了霜兰儿一眼。

被这样的眼光盯着,霜兰儿只觉好似有条小蛇游移在肌肤上,那种寒毛倒竖的恐惧如此真切。

秋端茗又道:“有人一早就将桂嬷嬷的计划透露给了霜兰儿,而霜兰儿则是将计就计,将画面由女子改作男子,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引起奉天的注意,以为是行刺王爷,进而埋伏人手,将凶手一举擒住。”

“即便如此,她也不过是想要将阴谋暴露。”

“扳倒桂嬷嬷便是扳倒了可吟,试问她堵上自己的性命,是为了什么?”秋端茗转过脸,望了望秋可吟。此时秋可吟来说更合适。

秋可吟立即出声,“霄霆,我曾说她想陷害我。你当时不是说烈焰焚身之苦,何人能忍受?如今,霜兰儿明知灯笼会起火,依旧引火烧身,岂不是在演戏?她只是骗取你的同情罢了。”

龙霄霆眼底清晰的震惊与浓重的疑惑密密织成一张天罗地网,朝着霜兰儿撒下,声音哑然,他痛声问:“兰儿,你究竟是为了什么?那时你推开了我去抢那灯笼,你并不是怕我受伤,而是怕自己的目的不能达到,是不是这样?”他突然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手势那样轻,好像棉絮般无力,“究竟是不是?”

霜兰儿抬一抬下巴,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她能辩解什么呢?她的确想戳穿秋可吟的真面目,也的确利用了她们的计策反噬她们。可当时她抢过灯笼……一半是因为计划,一半也许是……其实她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

“你无须问她。”秋端茗的话沉肃有力,“可吟善良好欺,无端端因此事被你冷落。可本宫不是吃素的,本宫在宫中多年,什么风浪没有经过?一早就派人查了霜兰儿所有的动向。得到的消息便是,她曾在王府外购买了石粉。王爷也许不知什么是石粉罢,听闻抹在手上脸上能暂时避火。她可是算得精呢,断断不会苦了自己。霆儿千万不要小瞧了她的心机。”

龙霄霆薄薄的嘴唇紧紧抿住,突然狠狠一掌击在木梁柱之上,顿时整间屋子都似抖上三抖。

“如此,也难怪霜兰儿当时纵身跳入亭湖之中。一来能灭火,不至于让火焰停留太长时间。二来又能洗去石粉的痕迹。真是巧妙,想不到兰儿妹妹手段如此高,自己毫发无伤,还令王爷深信不疑。”秋可吟的话适时加入,令龙霄霆的隐怒达到了极限。

眸底血红,有着难以言喻的撕裂般的伤痛,他咬牙忍住,字字道:“母妃,可吟,你们先出去。我有几句话想单独问问她。”

秋可吟蹙眉,心中郁郁,难道他还想袒护?

秋端茗却笑得极自然,“好。母妃只再说几句,秋家的女人,骨子里都透着善良,你万不该怀疑可吟。还有,这霜兰儿的目的,本宫还没来得及问她,若只是为了争宠也罢了。若是与人暗中联合,想扳倒秋家登上高位,另有图谋,那王爷可要谨慎了。”

秋端茗言至此,等于是在平静的湖面中投入巨石,激起层层浪花。

待她们走远后,龙霄霆突然一把将霜兰儿拽住,朝外大步离开。

他走的太快太急,她无法跟上他的脚步,只得任他拖着拽着,一路来到了王府中最偏僻的后山。

初冬的景象,十分萧条,树枝光秃秃的,花草也无色。

虽是早晨,可此时的天色晦暗阴沉,仿佛风雨欲来,铅色的云低得似要压下来。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压抑很久的情绪,伸手擒住她的下颌,但听得指节格格作响。

那样用力,那样痛,她仿佛能听到自己骨骼开裂的声音。

他痛心质问,“她们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现在这里没有旁人,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他拼命地摇晃着她,她只觉头晕目眩,心底的积怒与怨恨左冲右突,尽数拥挤在喉咙口,整个人都要裂开一般。

“你说啊,快说啊!”他近乎疯狂。

似有久违了的束缚骤然冲破喉咙,霜兰儿大喊一声,“放开我!”沙哑的声音带着撕裂般的破碎与颤抖。心内一震,她竟然在这时,恢复了嗓音?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他愣住,面容无比惊愕,“你能说话?你……这也是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