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回到一小时前。

韩叙的车停在娱乐城前的停车格里,他抱着双臂,倚着车身等人。

他等的人姗姗来迟,从娱乐城纸醉金迷的旋转门出来。韩叙迎过去。

他们虽从未谋面,却早已熟知彼此。

“韩叙。”

“詹亦杨。”

“久仰。”

两个男人不多寒暄,在附近找了家相对幽静的咖啡馆谈事情。

几个小时前的晚饭时间,他公司的总监终于联络上这位詹总,得到的回复却是:“我不管你们老总是什么顶级名校高材生或是什么传媒界新贵,想拿到我们的风投,用效益和可行性报告说话……如果真有诚意,让你们老总亲自来和我谈。你?还不够格。”

韩叙本来今晚要出差,接到总监的电话时,他已经在过机场安检。

有这么个跋扈得让人头疼的投资者,他不亲自出马都不行。挂了电话后,韩叙当即往回赶,风风火火地来到这儿,亲自送上盈利数据和可行性报告。

一小时过去,詹亦杨看完可行性报告,并没有给出明确答复,只是相约隔天让彼此的团队正式见面。

詹亦杨返回娱乐城接妻子,取消了行程的韩叙则想着去那儿喝一杯。

两个男人回到娱乐城,穿过大堂往电梯间走去,却有一行人先他们一步进了电梯,电梯门合上的前一秒,隐约传来那些人的对话:“待会儿临检的时候都给我利索点……”

韩叙顿觉不妙,还没来得及行动,身旁的詹亦杨已猛地调头,率先往楼梯处狂奔

韩叙紧随其后,酒吧在娱乐城的七楼,他刚冲上六楼拐角就听见了上边此起彼伏的嘈杂声。忙乱的脚步,尖叫与喝止——

顺着这些声音仰头一瞧,只见已经赶到七楼的詹亦杨抓住酒吧门口的一个女人,转身就往楼下冲。

彼此擦身而过的瞬间,韩叙分明听见被拽着的那个女人说:“冷静还在那儿!”

这句话使得一直置身世外的韩叙生生一怔。

定睛一看,酒吧门口那个女人、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他都记忆犹新。

韩叙只觉头脑一热,转眼已冲上前去,拽过她闷头狂奔。

场面有些混乱,他用肩膀撞开安全出口的门,之后便是无止境的奔跑,耳边只剩下这女人的呼吸声,她的高跟鞋清脆地敲击着地面,也敲击着他的心。

躲进对面巷子,韩叙靠着墙壁平复呼吸。

她默默地把手从他手里抽走。韩叙手心一空,抬眸看她,正好捕捉到她的凝视。

她在看他,目光带着不确定。

“你好,”他递出一只手,“韩叙。”

“韩叙?”她皱着眉默念,他的名字就这样缠绵在她唇齿间。

他郁郁地看着她,沉默。

她盯了他许久,仿佛突然间醒悟,有些不可思议地解开袖口,示意他看她腕上的——“手链?”

“前段时间你帮我妹妹送衣服,手链掉在我家,”韩叙微笑着补充,“我妹妹叫韩千千。”

这个男人的笑有如月光下的暗潮,虽然让人觉得陌生,却不让人觉得危险,冷静配合着笑了下:“你好

。”

皮肤的贪婪度胜过头脑,她与他短暂的握手,韩叙已不想再放开。

只可惜此时,她的手机响了。

韩叙手心再度空落,看着她接起电话。

电话那头的女声似乎很着急,声音大到连韩叙都听得一清二楚:“冷二妞你怎么样?逃出来没有?”

冷静的回答倒是足够冷静,声音平淡无澜:“我在娱乐城对面的巷子里,你……”

韩叙默默偏头望向娱乐城门口的骚乱场面,冷静也在这时突然噤声——

电话那头不再是咋咋呼呼的女声,而是换成了张弛有度的男声,这道男声,轻巧地打断冷静:“你没事就好,小狐狸明天还要上班,咱们下次再聚吧。”

话音一落就挂了电话,完全没有给冷静回答的时间。听着随后响起的忙音,冷静有点不是滋味,再看看对面这个半陌生的男人,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琢磨半晌,也只琢磨出两个字:“谢谢。”

准备以一个拉风的转身结束这个悲催的夜晚,可她转身离开,刚走一步就停下了,顿了顿之后,冷静满头黑线地低眸瞅瞅自己右脚的高跟鞋——

鞋跟什么时候脱胶的,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韩叙看着她突然僵住的背影,一时没弄清状况,刚准备靠近,只见这女人突然弯身,麻利地脱下高跟鞋。

冷静脱了鞋蹲在路边,“砰砰砰”,索性把两只鞋的高跟全部敲掉。

重新穿上鞋,起身顺顺裙摆,故作轻松地走向停车格,找到自己的车,头也不回地开门坐进。

目睹了全程的韩叙直到她的车驶出十几码才醒过神来,看着那两道车尾灯,十分无语,只得失笑摇头。

****

冷静开着车,透过倒后镜看一眼后头那个被她的举动惊诧到的男人,糗得直想揪自己头发

她为了躲避警察一路狂奔,鞋跟跑坏了不说,脚踝也磨破了皮,冷静开车回到家,不得不以畸形无比的姿势一路从车库来到家门前。

如果小白脸巴巴地奔来迎接她的话,她起码还还好受些,毕竟自从她养的小哈被邻居家的母哈士奇勾搭走了之后,她很久都没享受过“主人”的待遇。

可惜,屋子里一盏灯都没开,更别提有什么别的动静。

冷静一路黑灯瞎火地走上二楼,终于看见一丝亮光——

从她卧室里透出来的亮光。

冷静忍着脚疼,扶着墙,慢吞吞地进房间,有人在她的浴室洗澡。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在洗澡,冷静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火冒三丈,想都没想就“嚯”地拉开浴室门——

门竟然没反锁?

她竟然,就这么拉开了?

冷静的怒意顿时被手足无措所取代,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对面的男人却仍旧眯着眼躺在按摩浴缸中,怎一个惬意了得。

他的模样太享受,太自然,太心安理得,冷静反倒成了个冒失的闯入者,就在她考虑是不是该悄悄退出来时——

“下次记得敲门进来。”

耳边突然响起这么一句,听得冷静一惊。条件反射地循声望去,冷静二惊——

他,竟然,从水中,站,了,起,来!

“哗啦”一声,他站起时掀起的水花声如警钟般狠狠敲在冷静脑中那根名为“男女授受不亲”的神经线上,敲得她手脚麻痹,动弹不得。

就这么瞪着眼睛,惨白着脸,眼睁睁看着男人出浴。然后?

然后,冷静三度惊诧了——

看看他那张不怀好意的脸,再看看他腰上围着的浴巾,顿时松了口气,架势也回来了,不屑地睨他一眼:“你有病啊,围着浴巾泡澡?”

他跨出浴缸,随手扯过架子上的毛巾擦头发

。“我这不是怕你害羞么?”边说边走近。

浴室里明明十分凉快,怎么她觉得越来越闷热?不禁干咳两声,“姐在后台不知道看过多少男模露三点。你这小身材板,入不了姐的法眼。”

“真……的?”

假的。天知道她多想摸摸面前这壁垒分明的腹肌。

碍于自己冰清玉洁的形象,冷静克制住没伸手去摸,但实在忍不住垂眸瞄了两眼。

不瞄不要紧,一瞄不得了,冷静正好看见他解开浴巾的动作。同时,耳边响起他刻意压低的嗓音:“看过之后再得出结论也不迟啊。”

话音一落,他“唰”地一声扯掉浴巾,甩到一旁。

冷静慌忙捂住眼睛,刚退后一步便脚下一滑,脚脖子一崴,转瞬间她华丽丽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冷静脚崴了,尾椎也几乎坐裂了,疼得龇牙咧嘴,捂住眼的手却死活不松,“你个暴露狂!还不快穿上裤子?”

她的尖叫他不予置评,她怒的要踢他,反倒被他趁机扯掉遮在眼睛上的双手,冷静六神无主之下急得要埋头做鸵鸟,哪知无意地一瞥,她的动作顿时定格——

原来他在浴巾下还穿了条沙滩裤。

翟默“呵”地一笑:“瞧把你吓的!”

心情大好的他甚至摆个pose展示自己的沙滩裤。

这女人对一个人动了杀念时,眼睛往往会渐渐眯起,在这个危险信号初露端倪时,眼疾手快的翟默已乖乖搀起她:“谁让你放我鸽子?我一晚上没事干,只能把时间消耗在整人计划上头。”

这话说得,就好像他比她还委屈。冷静欲哭无泪。

悲催的一夜,唯一欣慰的是,起码还有一顿迟来的烛光晚餐等着她——

冷静被他搀扶到饭厅,看着他把重新热过的菜端上餐桌,心中慢慢的憋屈,终于有了抒发的管道

她埋头吃东西,脚搁在另一张椅子上,翟默坐在那儿帮她揉脚,贴膏药。

“你到底是有多倒霉?昨天感冒发烧,今天崴脚摔跤。”

他的语气里有疼惜,没有幸灾乐祸,算他还有点良心。但冷静绝不会感谢他:“还不都是你害的?”

罪魁祸首终于没脸再狡辩:“你的医药费从我工资里扣,这样行了吧?”

冷静没搭理他,心里正盘算着,遇见他之后自己是一天一灾,他1500的工资够她扣多久?

****

第二天一早,她脚肿的连油门都踩不动,小白脸主动请缨送她上班。

女人的世界就是八卦的世界,只要有一个同事看见年轻英俊的男人开着她的车送她上班,那么绝对不出一小时,这个消息就会被以讹传讹,被添油加醋,最终,全设计室的人都会收到“冷静养了只小白脸”的假消息——

好吧,这不能算是假消息,她确实养了只小白脸。

车子行驶到地下停车场外头,冷静果断踢他下车。

翟默站在外头可怜兮兮地敲车窗,“你真把我当宠物啦?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

看看自己肿的跟熊掌似的脚踝,冷静磨牙霍霍地看着他笑:“你就是我的小狼狗。”

冷静说完,换到驾驶座,加速离去。

目送车尾消失在地下停车场,小狼狗两手插袋,转身朝写字楼的另一边大门走去。

到了韩叙的公司,翟默就跟回到自己家似的,嗲声嗲气的女秘书扭着小腰为他泡咖啡去了,可惜翟默进了老总办公室,却扑了个空——韩叙不在。

女秘书把咖啡送到他手里,顺便告知:“韩总跟艾世瑞的詹总谈判去了

。”

“哎,本来还想来这儿跟你们韩总蹭顿早饭的。”

他似抱怨又似打趣,片刻后,女秘书就送来了各式精致的茶点。翟默自然不客气,当场笑纳,叼着跟蛋酥卷踱到窗边。

望远镜终于不像他上次来时看见的那样布满灰尘,如今它光洁如新,甚至还换了更高级的镜头,翟默只需微调,就能将对面的风光尽收眼底。

他在这端吃着送到手边的茶点,那端的女人,却两手拎满了喝的东西冲进设计室,正忙着把纸杯送到各位同事手里。

翟默噙着笑的嘴渐渐僵化。

神情严肃地拨通了对面那女人的号码。

似乎他的电话来的很不是时候,她手忙脚乱地放下手上的东西,躲到相对僻静的地方摸出手机。电话通了。

“喂?”

“金主大人,吃早饭了么?”

“正吃着呢。”

撒谎。“这么惬意?我还以为miss.更年期会给你小鞋穿。”他语气轻松,脸却是冷的。

“姐可是下一季主推的设计师,不是谁都敢爬到我头上作威作……”

她突然噤声,翟默眉心紧蹙:“怎么了?”

“没事,开始工作了,挂了。”

不待他开口,她真的就这么挂断了。

又撒谎……

翟默的手不知不觉已僵硬成拳,不知是愤怒亦或无能为力的情绪攫住他,几乎呼吸困难。他分明看见,有个头上贴了纱布的女人把咖啡浇到了她脚上。

女秘书推门进来,笑吟吟地看一眼面窗而站的男人

正想说些什么,却被他周身散发闲人勿进的气场震慑住。思忖片刻,女秘书打消了调笑两句的想法,悻悻然放轻脚步进来,拿起沙发上的鞋盒,再悄悄溜出去。

女秘书刚走到门边,翟默突然转身朝门边快步走来,女秘书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自己这么个大活人站在这儿,他跟没瞧见似的,疾走出门时甚至擦撞到了她的肩。

鞋盒就这样被撞掉在地,里头的高跟鞋蹦跶出来,直落到翟默脚边。

女秘书“呀!”了一声,赶紧蹲下去捡。翟默愣了愣,弯腰拾起从盒里飘出的便利贴:

“这双的鞋跟应该很结实。尺码不对的话可以去换。”

落款:韩叙。

女秘书见他神情终于不再那么严肃,笑着解释道:“韩总昨晚call我出去挑鞋,我还以为是要送给我的呢,可惜,白高兴了一场。”

换做平常,他一定驻足聆听,只可惜现在有更要紧的事等着,翟默把便利贴还给她,急着要去对面——

“韩总马上就要开始谈判了,竟然还惦记着这事儿,特地打电话回来让我把鞋送到对面去。真想见见那位冷小姐,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能耐,让我们韩总这么心心念念。”

翟默生生顿住。

***

原本只是脚踝肿,如今脚背也肿了,同事送来各种烫伤药膏,冷静脚上涂了厚厚的一层,终于没那么灼烫,看一眼自己的脚,真是又白又胖。

她正坐在角落给脚扇风,斜刺里伸过来一只拿着烫伤药膏的手,冷静抬头一看,面前站着的,正是额头上贴着块纱布的狗腿一号。

冷静重新低头,对她和她带来地药膏视而不见。头顶上方响起她的声音:“你昨天在会议室害我出糗,我今天烫你的脚,咱们现在扯平了。”

冷静笑了,抬头看她,那般明媚,“我这人,有仇必报。对我好的人,我加倍对她好,得罪我的人,我也一定加倍奉还

。”

狗腿一号气得都笑了,僵着背转身离开,走了两步竟又折回来。

居高临下地看着冷静,笑得比冷静还要心无城府:“哦对了,忘了告诉你,朱设计师体谅你脚受伤,决定由我——代替你跟进下一季度其他主打单品的开发工作。我要代替你去corrine开会了,好好休息吧。”

电脑显示器上映照着她的脸,冷静就这样看着自己的笑,如何一点一点的隐去。

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她,冷静情绪复杂到再也分辨不出这些目光里,哪些是同情,哪些是幸灾乐祸,她只知道对着显示器上自己的影子说:没事的,不准哭,没事的,没事的……

“冷静?”有人在叫她,不确定的,怯怯的,担忧的。

“嗯?”她弯起笑,有点艰难地应声看去。

“你的包裹。”估计她的笑太丑,太勉强,吓得同事把盒子放到她桌上后,立马溜走。

盒子里是一双红底高跟鞋……又是韩叙。

天知道她多想要穿上它,再用这吓人的高跟踩碎某人的心脏。而这位“某人”,就在这时,把内线切到了她桌上的电话中。

“冷静?”miss.更年期的声音。

“是。”

“脚受伤了?”

冷静冷笑,静候下文,果然——

“放你十天假,养好了伤再回来销假。corrine那边,让melody暂时替你跟进。”

“corrine那边的人怎么说?他们不会允许主推设计师告假走人的。”

“我告诉他们你身体状况不行,他们同意让你在家赶设计。”

这一轮,冷静完败。

发了十几分钟的呆,冷静拨号码给小白脸,电话一接通,她劈头就是仨字:“来接我

。”

他似乎一点也不诧异,几乎下一秒就回答:“好。”

“到停车场了就给我打电话。”不多说,“啪”地挂断。

不出半分钟——

看着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冷静觉得自己像在穿越。

“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你让我来接你的?”翟默蹲下`身,“脚怎么样了?”

她不让他看。

他笑了下,不再看她的脚:“背你走还是抱你走?”

冷静愣怔,无法作答。同愣住的还有周围一众同事,同事中一人转眼就往miss.更年期的办公室跑——冷静瞥了那人一眼,是miss.更年期的二号狗腿。

她只瞥了这么一眼的时间,翟默已弯身,似要抱起她。

周围一圈人中渐渐响起小声的嘀咕,小白脸众目睽睽之下寻上门来,这感觉可不太好,尤其是——

“小圣人?”miss.更年期不知何时出现在格子间外,惊疑不定地唤了这么一声。

miss.更年期身旁还站着个跑去打小报告的狗腿二号,好不热闹。

周围人统统噤声,沉默地看着miss.更年期和这个不速之客,只听miss.更年期的声音越来越不确定:“你怎么在这儿……”

翟默恍若未闻,径直抱起冷静。

冷静大脑短路了,完全没有反应,只知道瞪着眼看他。

所有人都大脑短路了,全都不知所措,只知道瞪着眼看着冷静。

翟默对着miss.更年期笑了下:“我来接我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