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过来,让爹好好看看。”

沐沉舟笑着唤沐心慈过去,摸着她的头发。

“我的宝贝女儿真是要长大了,快要当我们大燕国皇后了……”说着,不由叹了口气。

“阿音才十二岁,及笄都还差三年啊!后宫中斗争何等复杂,老爷……我好担心……”李浣哀戚不已,转身摸着沐心慈的脸心疼。

夫妻俩刚才的受宠若惊与欣喜全然装出来的。沐沉舟虽是一介武夫,但混迹官场这些年演技也不差。而李浣来自东周国王府,对君臣之道也了然,要活命就得聪明。

沐沉舟心有所忧。老太皇的动机,他哪里看不出。老太皇要定沐心慈了。她必须是皇后,不光是为了笼络沐家,笼络沐家士兵军心,得到兵权,也是为了老太皇宠爱的大儿子,当今新皇李昭。

二皇子李睿,也就是现在的晋王,订了右丞相沈厚的女儿沈湄仪为准妃。右丞相权势不小,在朝,几欲可与沐家抗衡。

晋王李睿德才兼备,李睿母子野心,昭然若揭。老太皇拉拢沐家,也是为了给大儿子找个保障,再一步步吸干他们沐家的血……

可,以新皇李昭才智,根本不是李睿对手。沐家和新皇绑在一起与李睿直接为敌,只怕不得善终……

沐沉舟暗自谋算着。如果自立门户,谋权篡位,或许还有活路。但如果造反,那必然是条血路,他沐家虽有勇有兵,但谋略上却是不足……如果现在造反,就是与整个皇室、燕国朝野为敌,李昭、李睿、右丞相都会讨伐他……

沐沉舟犹豫。

李浣手握住沐沉舟紧握的拳,“老爷,你表情太狰狞了,别吓到了女儿。”

沐沉舟这才恢复正常,看见十二岁的女儿沐心慈望着他眼里泛起泪花。

“爹……”沐心慈猛然扎到沐沉舟怀里,声音哽咽,“女儿以为,此生都见不到你了……”

沐心慈永远忘不了,她亲人的尸首被悬挂在城楼上暴晒鞭尸以儆效尤的场景。那种深入骨髓的痛与恨,永世都忘不了。

“说什么傻话呢。”李浣拍拍沐心慈的背,粗粝的手掌抹去女儿脸上的泪珠。“你娘说你被醉坏了,我起初还不信,现在倒是信了。”说着慈爱的揉了揉沐心慈的脸蛋儿。这种久违的举动,让沐心慈历经磨难千疮百孔心,又重拾了往日的温暖。

父女俩没说几句,沐沉舟就出门去骁勇营了。沐心慈的大哥沐战在骁勇营操练士兵,只在初一和十五才回家。沐沉舟虽现在已不用再操兵,但也放不下那份热忱,时而前去。当然,也是为了日后若真造起反来也不手生。

沐心慈在府里四处都转悠了一遍。

房屋楼台、假山小石一如回忆里的模样。荷塘也还是那荷塘,碧水起清波,小荷还没冒头,隐隐见水下一抹绿影。

沐心慈照水对看,水面上那个还没完全长开的少女,竟真的是她吗?

为何,她被李睿一剑刺死之后,又重新回到了十二岁的年纪?

沐心慈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切实在亦梦亦幻。

傍晚,宫里来了人,说第二日要她进宫习礼。皇家嫁娶之前,都有这么一项。李浣向前来传口谕的蔡公公问了问,得知同去的,还有右丞相的女儿沈湄仪,准晋王妃。

沈湄仪,这个恨了她、妒了她一二十年的女人,城府深沉,后宫中少有女人出其右。她也曾在沈湄仪手里栽过跟头!

“阿音,早些休息,明儿个进宫要打起精神来,小心行事,宫里可比不得咱们相府,处处都是陷阱啊。”

李浣叮嘱。叹气。女儿才十二岁,就要入宫卷入纷争。于心何忍。

“娘,你放心。”

新御赐来的宫女被沐心慈赶出了房。不过几只走狗,也想监控她。简直笑话。

宫里来的奴才被沐心慈不留情的吩咐走了,春红、夏菱见沐心慈如此喜爱她俩,格外高兴,叽叽喳喳的讲个不停,说起了年前的燕、陈之战。

燕国攻打陈国,陈国地宽兵弱,招架不住,递了降书,割五座城池,另派质子来燕,以表臣服诚意,从此不敢称皇,自贬为“王”。

再说到这败兵陈国送质子,春红讲得更加来劲儿了。

“二小姐,我听说啊,要被送来我们大燕的王子是陈国王室里最最好看的男子,看过他一眼的女子这辈子都不想再嫁别人,所以陈国的国王才把他扔到我们大燕来。”

沐心慈一声不置可否的笑。九幽那张脸是长得很俊。算来,他下个月就会来燕。九幽在她身边跟了一二十年,这才不过一日未见他,竟有种不自在的感觉,总像是缺点什么。

沐心慈让丫鬟们都退了下去。透过窗棂,正好看见天如钩新月。今夜是初八,上弦月。每当看见这月,她总会想起九幽。他一身黑衣,露出一段白皙的肌肤,就像这黑夜的天空里,映着的月华。

别人口中的天下第一美男子,看一眼就难以忘怀的男人,却隐藏了他美好的容颜,在她身边隐姓埋名当了二十年的走狗,任她驱使,卑微入尘埃。

沐心慈站在窗前,想了许多。关于那些血雨腥风,还有现在离奇的重活。

思之入微,直到夜深,沐心慈才下定了决心。既然上天让她再活一世,他便绝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天下之道,成王败寇,与其当皇室走狗鞠躬尽瘁,而后被冠污名斩杀,还不如轰轰烈烈搅他个翻天覆地!

再者,她爹也并非什么皇室忠臣,沐心慈向来知晓。上一世,沐沉舟早就打起了造反的注意。而她成了当朝皇后,爱李睿,也爱他爱的江山,花了大力气,威逼、苦劝,终于让父亲放弃了造反的念头。谁竟能想到,她的枕边人,他的夫君,那些不动沐家的承诺都是骗她的!

李睿或许有过挚爱的女人,可他最爱的,是江山。

月隐西山头,沐心慈静卧**已经睡着。春夜露寒,雾湿花蕊。一双云靴轻踏桃花枝头,一闪而过。

宣窗无声开启,黑影一闪。空气里带进几丝春泥的气味。

**的沐心慈睡着了,双手叠放在胸前,安安静静的,就如她在瑶华宫里一样。

她少女时候的模样,竟是这样清秀可爱,和后来那些年头气势滂沱的沐心慈很不同。

九幽摘下斗篷,伸出手想抚摸她的脸儿,可指尖在即将碰触到她脸颊时顿住,缩了回来,就那么静静的坐在床边,借着还没燃尽的烛火,看着少女时期的沐心慈,移不开眼。

真想就这么看一辈子。

昨夜,轮回逆转,他将沐心慈魂魄送回从前,让沐心慈重活。

当九幽看见沐心慈习惯性的用左手端茶杯时,他便知道,沐心慈记得前世,因为大燕国皇后的右手末尾三指套了金镶玉的长甲,所以她拿物品多用左手。

而他,不是属于这个时空的人,这个时空里,还有另一个他,二十年前的他。真是荒唐,而又残忍,两个“自己”,他却是那个不能见光的存在。“阿音……”

他这辈子,是不是都不能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九幽从怀里拿出赤凤衔珠钗,眼里浮现一丝痛,回忆着青玉宫里,他对沐心慈的那一吻。那一刻,是他此生最痛的时候,因为沐心慈死了,却也是他最幸福的时刻……他终于如愿的吻了他渴望一生的女人……

足够了,有那一个吻,什么付出,都值了,就算灰飞烟灭……

烛泪泣满了烛台,燃尽熄灭。黑暗里,九幽在沐心慈旁边坐了半夜,飞窗而去,留下几片被他毒气伤到的枯萎桃花瓣。

九幽径直出了左丞相府,奔往城中四喜客栈。那里,身体衰微的陇上老人正等着他。

第二日清晨,沐心慈早早醒来,发现床边有两片枯萎的桃花瓣,捻起来深思。

是九幽吗?

沐心慈来不及多想,李浣就带着春红、夏菱来给她梳洗打扮。

“你爹反复叮嘱,宫里接人的规矩都是卯时过半的时候从府上出发,一刻也不能耽搁,否则就是不敬。”李浣边为女儿准备可能用到的东西,边嘱咐。

“夫人,给小姐梳个什么发髻好呢,还有这梅花钿,要不要贴呀?”春红拿着梅花钿犯愁。及笄之前,都是双髻的多,额花钿也是不贴的。可沐心慈情况特殊,不满十二岁就要嫁入皇家为后,梳双丫髻明显不够气派。

李浣也犯难。

“就梳昨天的发髻吧。”沐心慈道。

收拾妥当,李浣把女儿送上宫里来的挂灯撵车上,在门口踮着脚尖儿遥望,直到看不见撵车为之。

其实李浣的担心完全是多余,沐心慈在燕国皇宫住了几十年,受天下人朝拜,这点“习礼”小事,根本无需放心上。就算有个沈湄仪,她现在也不过十七八岁的毛丫头,不是她对手。

沐心慈进宫先拜见了仁宗老太皇和德敏太后,继而被引去了崇文殿。

崇文殿是专门教习皇子王孙礼乐的地方,老太傅马元生已经恭候多时。

沐心慈到的时候,沈湄仪已经早到了,身边围着三五个有幸得到“恩赐”前来观摩学习的大臣之女。这些大臣的女儿,以后很可能封妃封嫔。个个婀娜多姿,都是上乘。

沈湄仪面如幽兰,仪态优雅,盈盈走来,拉起沐心慈的手。“听闻沐丞相府的二小姐,面善心慈,绝色倾城,今日总算得见,果然才华无双。”

把“才华无双”、“绝色倾城”扣在一个十二岁的女娃身上,听来总觉好笑,沈湄仪此举有故意之嫌。旁边的几女都拿了小帕遮口暗笑。

“你不过第一次见我,何以知道我‘才华无双’?”

沈湄仪不想沐心慈会这么直接质问,本想奚落她,没想到反而弄得自己尴尬了。

马太傅教的都是些粗浅的君臣礼、大燕皇室礼法,主要是讲给准皇后沐心慈和准王妃沈湄仪听的。

沐心慈听得百无聊赖,沈湄仪几人格外认真,至少看起来是很认真。

休息时间,燕国皇室的几个皇子公主来了,都是十五六的年纪,和沈湄仪几人相谈甚欢。谈着各自的人生理想、兴趣,滔滔不绝。有说要当词人的,有说要把蹴鞠发扬光大的,剑客骚人什么都有。

习礼本也就是走个过场,皇子公主们讲到兴头上,马太傅得罪不起,只能顺着,和他们讲起了人生大道,任由他们胡侃乱谈,各自豪气。

“湄仪姐,你想做什么呢?”

沈湄仪淡笑,一眼瞥见大殿门口立着的男人——晋王李睿,羞涩低头道。“不求高远,只求能长伴晋王身侧,为他送水更衣,毕生足以。”

其余人都连连赞叹沈湄仪蕙质兰心、贤良淑德,只有她这样的女子,才与晋王是良配。

马太傅见几人故意冷落沐心慈,不由打圆场。

“不知……小姐对今后的人生有什么想法?”

因着看沐心慈年纪不大,马太傅对她说话的语气也软得多,有几分哄小孩的感觉,引得旁观的人更是暗自偷笑。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娃子,懂个什么人生。

沐心慈正拖着下巴搁在案几上百无聊赖,闻言抬了抬眼。张口道:“没什么想法,就点香睡个觉,闲来在听个曲儿、看个戏啥的。”

这下旁边的人是哈哈大笑了。果然应了常理,大老粗武将门里出来的,就是没文化、没见识。

马太傅直摇头叹气。对着年幼的未来皇后,失望不已。李睿站在店门口嘲讽的冷笑一声。果然是个娃娃。

却见沐心慈在嘲笑声,不慌不忙的走到殿前梯阶,瘦削小少女身子。伸臂,“唰”的抽-出供桌上的镶着金玉的宝刀,指天而喝——

“以厚土为榻,苍天为被,焚大漠长烟千里,听天下万家笑泪,看马革裹尸、雪满乾坤,天下大同!”

刹那间,大殿鸦雀无声,连同殿外站着的李睿都惊住了!

雪满乾坤,天下大同!这女娃说的,竟是要一统天下吗?

沐心慈目光移向店门口,隔空与李睿对望,勾起一边嘴角,笑了。“嗖”的将宝剑送回剑鞘,爽利干脆。

李睿眯了眼睛。她对他那笑,是什么意思?

李睿直觉,如果能有这样的女子当皇后,辅佐身侧,加上她身后沐家的兵权,天下一统,就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