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黄河,渡长江。

这日,麦小云和沈逸川二人回到了江南地面。

本来,麦小云原拟会同了麦无铭之后再去石家庄,因为石家庄实在声势浩大,实在人手众多。

如石镜涛父子,如“冰山蛤蟆”龚天佑,如“四大金刚”、“石家五蟹”,而今还听说卓小伦也投进了石家庄之中。

但是,沈逸川自告奋勇,豪气万丈,他也就不得不去了,免得给人笑柄,免得有亏职守。

再说,他自己的心中,又何尝不愤忿难平呢?到了石家庄,出奇的、意外的,广场内外竟然冷冷清清无人警戒,无人戍守。

虽然,栅门旁的班房中仍有两个庄丁在应门,但是他们却伏着头在打瞌睡。

莫非是出了事故?莫非是猫不在?所以老鼠就任所欲为了。

沈逸川不由大声地嚷了起来。

“喂!你们起来!”

“什么人大呼小叫的?”

两个庄丁全都抬起了头,待他们睁着惺忪的睡眼看清来人是谁的时候,其中说话的一个立刻又惊喊了起来。

“啊!是你们。”

百家庄中的庄丁,他们大都认识表小云和沈逸川。

忆当年,麦小云为追拿“冰山蛤蟆”龚天佑,曾经来过两次,并且还和乃弟麦无铭假作石子村的朋友邱玉秋打过一仗。

那沈逸川呢?沈逸川也曾来过。

是为退回沈如婉的聘礼,他和二爷沈逸峰、老四沈逸裕一起来的,而且还登堂入室,受石镜涛的招待呢!“叫石镜涛出来!”

“我们庄主不在。”

回话的庄丁显得有些畏缩,有些结巴。

麦小云接口说:“那叫龚天佑出来也行。”

“龚供奉也不在庄内。”

“哦!是吗?”

麦小云说得随口,但问得刻意。

“是的,小的说的全是实话。”

沈逸川又开口了,他话声含威地说:“他们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

“你会不知道?”沈逸川语调加狠了,眼睛睁大了,脸容布霜了,说:“说!他们到底到哪里去了?”

“小的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嘛!”

这个庄丁口齿竦瑟,身子觳觫。

为缓和气氛,麦小云平静地说:“你们庄主是否去南京金氏山庄尚未返回?”

“回来了,但是……但是……”

这个庄丁大概是职位较另一个为大。要不然,那必定是他舌头长,爱说话,以致这次终于惹麻烦上身了。

不是吗?古人说:“是非都为多开口。”或者:“祸从口出。”

“但是什么?”

“但是又出去了。”

“‘四大金刚’呢?”

“同庄主他们一起出去的。”

麦小云依旧弄不清、猜不透对方变的是什么把戏?“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庄主他生了病。”

“真的?”

麦小云的语气也重了起来。

“真的。”

说话的庄丁回得诚恳,说得认真,他恨不得能将心掏出来给人家看。

沈逸川却是一脸的不信,他说:“别听他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那个庄丁惶恐地说:“小的说的全是实话,不信,请你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好,我们进去看看。”

进了大厅,再到大厅,里面果然是空空荡荡,了无一人。

那个庄丁语带阿谀地说:“供奉的住处建在山边,二位请随我来。”

“不必了。”麦小云略一沉吟说:“他们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那个庄丁摇摇头说:“庄主没有说,尤总管和护卫总领他们也没有交待。”

“既然如此,我们走了。”

到了石家庄外面,沈逸川说:“那个庄丁所说的话能信?”

麦小云说:“应该能信。”

“练武的人怎会轻易的生病?”

“这很难说,人食五谷杂粮,谁又能保证不生病呢?”

“就算是吧!”沈逸川说:“石镜涛他生了病,轻一点煎帖药服服,重一点找位大夫瞧瞧,又何用劳师动众,倾全庄的人共同出去。”

“说的也是,这一点我也是百思不通。”

“难不成他是在躲避你们兄弟?”

麦小云摇摇头说:“应该不会,石镜涛似乎不是这一种人。”

“唔。”沈逸川却不以为意地说:“石镜涛可以算一个丈夫,但古人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识时务者才称俊杰,他自思不是你们兄弟的对手,借词避一避也说不定啊!”

“能避一时,又岂能避一世?”

“避一时是一时呀!”

麦小云略一沉吟说:“我想不会,因为石家庄中的人手并不单薄,他们出去必定另有原因。”

“好吧!不谈了。”沈逸川喘出了一口气说:“如今我们又何去何从呢?”

“继续南下,看无铭他有何作为。”

“不先去庄中转一转?”

沈逸川说的乃是沈家庄。

“不了。”麦小云也知道对方所指,是以他说:“我送菩萨去普陀,在回程中曾经去了沈家庄一趟,只是你们全都出来了。”

“嗯,这样也好,娴丫头她们也好久未见了,我正惦记着呢!”

沈逸川笑笑说:“去看看她们,还有你四叔。”

晓行夜宿,一天午间,两个人已经来到了黄山。

当他们走过莲玉峰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吆喝声,还有兵刃碰撞声。

行在前面的沈逸川顿时脚下一滞,他侧过身子朝麦小云说:“小云,有人在争端,有人在厮杀……”

麦小云略一谛听,说:“唔!有男人、有女人,一对动拳脚,一对持刀剑,他们交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沈逸川忽有所忆,他说:“你朋友丁怀德他们不就住在黄山?”

“不错,但他们住在紫云峰下的黄石山庄,离此还隔一个山峰。”

“嘿嘿嘿嘿!”

这时,一阵阴笑连连地语声传了过来,说:“丫头,束手就擒吧!你既修破坏了本教总巡察的好事,如今由你来填补也是一样。”

一个女声狠声地说:“呸!姑娘与你拚了!”

“我本不想再次伤你,奈何你却自寻死路。那就躺下吧!”

麦小云一听音调不对,似乎那位姑闪身历险境,他立即脚下一弹,身形像箭一般地射了出去。

三个起落,一个回旋,“云天青龙”已经由云中直翻而下,停立在那两对斗打的人不远之处了。

可是,一见之下,心中顿时一震,继之又是一喜。

这为什么?因为,徒手相搏的那一对他不认识,男的脸蒙黑纱,女的一身绿裳。

不认识心头怎会震动?又有什么喜悦可言?因为另一对他全认识,一个是脸长黄毛的“长毛公子”毛延龄,还有一个嘛!却是身穿黑衣,新近成为他弟妇,“黑娇女”沈如婉。

这怎么教他不震不喜?有沈如婉在,必定有他的娇妻沈如娴在。

还有,二弟麦无铭,四叔沈逸裕大致也在左近。

沈如婉和毛延龄剑来剑去,打得激烈,但似乎是势均力敌,隐隐地,沈如婉还略占上风呢。

既然如此,麦小云也就不去惊动,目标遂转向了绿衣姑娘,因为绿衣姑娘正手忙脚乱,正花容失色,在苦撑,在闪退。

他心头又在动了,看绿衣姑娘的招式功力,似乎并不亚于那个蒙面人,为什么?她招未递满,即中途回撤,式未吐威,又改朝换代,当然成了一个挨打的局面。

反观蒙面人,其双掌墨黑如漆,干枯如爪。

麦小云了然了,不由暗暗地说:“哦!怪不得呀!原来那个人练就了一副毒拳。”

他再次地思维起来了:“会是谁呢?天底下练毒掌的人不在少数……”

蓦地,一丝灵光闪过了麦小云的脑海:“是他,是他,必定是他,有‘长毛公子’,那这个蒙面人该是‘湘西僵尸’,父子档嘛!”

麦小云虽然没有麦无铭来得沉稳,但其江湖经验却胜过乃弟多多。

如毛延龄,集道听途说,凭对方长相,就能确切地给认定。

如蒙面人,也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想归想,动也动,而且想也只是刹那间的时光,他见绿衣姑娘已经力所不逮,顿时不问情由地出了声,也出了手。

“倚毒为胜,哪算英雄,我就碰碰你就腐肌又蚀肉的尸毒之掌,看它是否要得了人命!”

其实,何须再问情由呢?就算猜不透对方究竟足难,那面蒙黑纱见不得人的人必定是坏人,身练毒掌极欲害人的人也必定是坏人。

麦小云毫不犹豫,立即贯上了佛门禅学,那至高无上的磐石神功,由掌心直逼而出。

蒙面人惊觉了。

他的确是“湘西僵尸”毛永寿,也正是新近崛起江湖的幽冥教教主。

是以,认识麦小云,也知道麦小云的身份。

可是,恣睢过甚,自负过甚,就不相信对方能接待下本身苦练有成的“尸毒腐功”。

他一方面将功力提到了十成,一方面亦阴阴地说:“麦小云,你嫌命长,那本教主就成全你,七七一过,四十九天之后你将化为一滩血水,一具枯骨。”

果然,这不是吹的,也不是盖的,怵目惊心,毛骨悚然。

只见蒙面人干瘪的手掌渐渐胀大,并且由黑转蓝,由蓝变灰……只见蒙面人蜷曲的指甲根根竖起,井且在指甲缝之间,冒出了缕缕白烟。

麦小云也不敢大意。三国演义中曾经那么说过,荆洲乃是在大意中所失去的,因此,他也刻意地加上二成功力。

于是,掌心赤红如火。

于是,表里炙热如暐。

于是,内力汹涌如潮……绿衣姑娘喘过了气,定过了神,但是,当她看清了来人面貌的时候,不由惊中带喜,脱口呼叫起来了。

“铭弟小心……”

因为她是姚凤婷,而且她们把麦小云当做了麦无铭。

二拿相接,霹厉声起。

“腐尸毒掌”属阴,“磐石神功”属阳,阳刚阴柔,犹同水火,彼此相克相冲,迄不并立,迄不济调。

是以,出事了,出事了,竟功了,竟功了。

蒙面人抱着手掌暴退连连,他出事了。

麦小云屹立当地渊不扬波,他竟功了!另一边的“黑娇女”闻声见影,她精神大振。

相反的,“长毛公子”闻声见影之后,不由心惊胆颤。

就这样,沈如婉的剑尖随即划上了毛延龄的手臂。

“走,我们走!”

胜败已分,输赢立判,蒙面人一声呼喊,毛延龄就扬长避短拖着宝剑跟对方双双隐向林木之中。

“哪里走!”

沈如婉扬剑尚待进迫的时候,麦小云却开口了。

“如婉,穷寇莫追,逢林勿入。”

沈逸川曾经说过:“如今出了麦氏昆仲,沈家庄嗣后就未敢再言勇了。”

这个时候,幕落人散,他才从后面一步赶到。

“啊!姊夫,啊!三叔,你们都来了呀!”

沈如婉这一叫不打紧,姚凤婷却因此愣住了。

因为,她知道自己是认错了人。

虽然,她又刻意的凝视了麦小云好一会,但是,除了衣衫色泽,除了……没有除了,只有因个人喜好,衣衫的色泽不同以外,其他的其他的,完全一样,任怎么也分不出谁是谁来。

怎么办?没办法,只好红着面孔羞涩地垂下了螓首。

沈如婉见在眼中,乐在心里,她喜气漾溢地说:“来,我先来介绍,凤姊,这是我三叔沈逸川,这是我姊夫麦小云。”

然后玉笋一转,接着又说:“她叫姚凤婷,是我们金兰所结的义姊。”

沈如婉她怎能不喜?喜事多着呢。

一来是亲人相亲,二来讨回了“长毛公子”上次那一指之恨,三来嘛!喔,三来之事暂时不能说。

不过,另一桩倒可以提一提,那就是看到姚凤婷窘迫之状,尴尬之相。

但她忍在心里,未敢取笑,因为当初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看错了人,认错了对象,这一对孪生兄弟。

姚凤婷立即裣衽一礼,说:“二位好。”

“姚姑娘好。”

麦小云在接战蒙面人的时候,曾经听到这位绿衣姑娘口中说了一声“铭弟小心。”

心中正感纳闷,如今沈如婉这一介绍,不由了然了。

因有长辈在,因有初见面的姑娘在,他也就隐忍着不再说话,不再开口。

当然,沈逸川当仁不让,他说:“如婉,和你们打斗的是些什么人?”

他知道有人在打斗,也看到有人退进了树林,但却未看清对方的面貌。

“幽冥教里的人。”

“幽冥教?”沈逸川眉头皱了一皱说:“怎没听说过?”

因为他身在北地,是以不知道南边出了一个幽冥教,因为有麦无铭的阻挠挞伐,是以幽冥教发展缓慢。

“新近组织的,新近崛起了。”

“你大姊如娴呢?”

“大姊在黄石山庄,还有四叔。”

“哦!你们果然聚在一起。”沈逸川欣然地说:“那他们怎么没有和你……和你们一起出来?”

沈如婉趄趑了,滞讷了。

“事情是这样的……这样的啦……”

麦无铭践人之约,他走了,单独地走了。

事先,曾经诸多考虑,岭南是险地,洪家寨是毒窟,是以未敢透露,未敢明说,不然,众人必定会争求同去,尤其是沈如婉。

不让她去她不放心,去了呢?则他放心不下。

因此,只有留下书信暗暗地走了。

果然,麦无铭这一走沈如婉焦躁万分,忧虑万分。

沈如娴说好说歹,姚凤婷劝慰晓喻,她总算将心湖平息下来了。

但是,那漫长的日子怎么打发呢?丁怀德夫妇是地主,也是土著,谨向导着一干人等游览黄山的胜景。

几天以后,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能玩的所在也玩过了。

而沈如婉是闲不下来的,一闲她就乱,一闲她心就烦。

一天早上,她缠上了姚凤婷。

“凤姊,我们二人同病相怜,都吃过毒指毒掌的祸害,怎么样?出去找他们清清旧账如何?”

“找不到的。”

“说不定皇天不负苦心人呢!”

“算了吧!爬山越岭劳累了这么多天,你不困?”

“困什么?练武人的字典里哪里有劳累和困的字眼呢?”沈如婉赖着说:“走嘛!去碰碰运气呀!”

“我的运气还没来……”

“谁说的?”

沈如婉神秘地笑了一笑。她弦外地说:“你已经是鸿运当头了。”

“去你的!信口开河……”

“哎呀!”时机未到,沈如婉未敢明表,她只有撒赖地说:“那就算是陪陪我,好不好?”

姚凤婷莫法度,她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两个人就荡出了山谷,直向天都峰那个方向走去。

但当经过莲玉峰下的时候,姚凤婷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顿时疾跃两步,娇叱一声,说:“站住!”

沈如婉亦步亦趋,跟了上去说:“凤姊,他是谁?”

“他就是幽冥教主。”

这时,幽冥教主也停住了脚步,回过了身子。

“哼!丫头,你的命倒很硬呢!”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姑娘今天就要报回那一掌之仇!”

姚凤婷粉脸含霜的说着。

幽冥教主不禁冷冷地笑了一声,说:“你行吗?”

“那你就试试!”

姚凤婷身形一动,立即就扑了上去。

“是什么人……啊!是你。”

应答之间树林中忽然又转出一个人来。

当那个人看了对方乃是姚凤婷的时候,不由声调转狠地说:“教主,这个婆娘坏了我的好事,就交给我来收拾她吧!”

那个人是谁?那个人脸上布满茸茸长毛,他正是“长毛公子”。

沈如婉一见抽出了背上龙泉,说:“长毛的畜生,你藏头缩尾不敢见人,今日终于被姑娘给遇上了,纳命吧!”

毛延龄焉前示弱,他说:“别以为本座怕了你们,那是教主的交待,因某种原因暂时歇兵,要不然,在天都峰下早就把你们给放倒了。”

“大言不惭,看姑娘不把你劈于剑下!”

毛延龄久闻“黑娇女”的声名,也见过沈如婉的功力,他虽然以指掌见长,但是,指掌毕竟敌不过兵刃的威势。

衡情量力,随之也拔出了腰间的宝剑。

姚凤婷雄心壮志,满怀愤怒,但当对方展出了乌黑箕张的“尸毒掌”之后,她心中忽然无名地畏惧了起来,以致招难展,功难发。

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何况这仍是原来的那一条毒蛇。

“就是这样,姊夫来了,就是这样,三叔您也到了。”

沈逸川关切地说:“无铭,无铭他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沈如婉沮丧地说:“他信上没有说。”

“走,我们到黄石山庄去。”

为赶时间,为不浪费光阴,麦无铭就快马加鞭地直向岭南驰去,三日之后,他已经进入广东省的境内了。

广东,古称百粤地,或作粤东。

境内山脉纵横,气候燠热,其人文风物,也在在迥异燕赵及江南。

麦小云来过岭南,麦无铭却没有,因此,他找一个年长的人问路了。

“这位大叔,请问……”

那个被问的中年男子看了他一眼说:“曼士啊(什么事情)。”

“请问罗浮山从哪里走?”

中年人见对方是一个外地人,想必是来游历的客人,遂反问地说:“臬叩摇山啊?(你去游山吗?)”

麦无铭略一思索,说:“哦!不是的,我去找人。”

“无嗨?臬叩卓临?(不是?你去找人?)”

“不错。”

那个人见两相话不投机,也就兴致索然了。

他用手朝南一指说:“你罗哈叩亥格。(大路下去是啦。)”

“谢谢,谢谢。”

幸亏罗浮山乃岭南第一名山,麦无铭指手划脚,几经探询,终于到了该到之地。

据说,它原是蓬莱三岛之一,飘浮在海上,属神仙之洞府居所,后来与岸上罗山相合,而全其名。

洪家寨位在罗浮山的北边,此地长年日光不照,潮湿阴冷,是以百毒衍生。

不知洪家兄弟因见此处毒物众多而迁移来此,抑或因世居此处被众多毒物所扰而研习起毒功,驾驭起毒物?总而言之,岭南之人与毒结了不解之缘。

他们喜毒,他们食毒,以毒疗疾,以毒滋补,愈剧愈灵,愈毒愈妙。

不然,鸦片的集散地也就不会挑选在广州府了。

今天,六月初六。

小暑已过,大暑即至,乃一年之中最热的日子,最凶的日子。

此日,又值古皇帝明定曝晒衣物之日,因此日天门开,服饰一经曝晒,鼠不啮,虫不腐。

麦无铭缓步地走到洪家寨的大门口,沿途,既不见有人警戒,也不见有人守望,他不禁感到有些纳闷。

有必要吗?无此必要。这种地方,根本无人敢来。

真的那么自负吗?不,自山下至栅寨的大门口,到处都有东西在警戒,遍地都有东西在守望,麦无铭必定也见到了一些。以是他来曾想到罢了。

请看,空中有飞着的虎头蜂,树上有挂着的黑蜘蛛,叶间有隐着的毛蜒蜡,毛蜒蜡乃是一种色彩鲜艳、遍体长毛的毛虫。

这种毛虫身具剧毒,别说咬。只要被它的毛刺到、刮到,那就会浑身肿痛,或肌肤溃烂。

至于地上守的可更多了。

有蜈蚣、有蛤蟆、有蝎子、有长虫……“有人在……”

麦无铭的话声尚未落口,栅内门两旁立即闪出四个人来,他们正是洪家寨的寨主,洪三钧兄弟。

这或许是他们知道麦无铭今日会来,因此早就准备定当了。

也或许是空中的虎头蜂飞来飞去,飞进飞出,示知着消息,他们这才迎了出来。

洪家四兄弟长得大致相同,个子瘦小,面孔乌黑,穿的衣裳又皱又脏,一副邋遢相。

四个人都留着一簇山羊胡子。

胡子灰中带白,白中透黄,黄中还有黑嘟嘟的感觉,究竟是什么颜色,恐怕任谁也说不上来。

洪三钧是老大,他两眼精光闪闪地盯了麦无铭好一会,然后才开口说:“来者可是两条龙之一的麦无铭?”

情有诮讥,语含轻视。

“不错,正是在下。”

初相见面,在气势上焉能有亏,是以麦无铭答得坦然,答得昂然。

“那请,请到里面说话。”

四个人一剖二开,从原出来的方向退了开去。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江湖人闯的是名,讲的是信,有道是“头可断,血可流,声望却是不可辱。”

麦无铭既然来了,也就毫无迟疑跨出了脚步。

倏地,栅寨边黑影一闪,嘶声连连。

对方暗施偷袭?他当应变,顿时裹足不前了。

那是什么?那是笆斗裂了,那是红潮犯了,一杀头大无朋,周身斑斓的蟒蛇窜了出来。

它张着血盆大口,它吐着二尺信舌,阻止生人的进入。

这就是洪家寨的守卫。

这种守卫比人忠诚,比人尽责,也比人容易款待。

一般庄院多饲狗看门,但狗太普遍了,太通俗了,有心人都有制狗的本领和方法,是以效果不彰。

蛇,蛇守门户倒是新鲜,倒具阻吓作用。

天下的神兵奇室,不都有灵蛇在把守着吗?“大黄退下!”

洪三钧见对方不为所动,遂见风转舵地猛喝出声,并且举手在蟒蛇的头顶拍了一掌,说:“对不起,失礼了,这大黄向不伤人。”

这条蟒蛇必定是训练有素,它所音着掌,立即头一低身一摇,无声无息地又缩了回去。

不管对方是有心,抑或是无意,麦无铭既来之,则安之,依旧昂然的迈了进去。

里面说是一个广场,毋宁说是一块荒地。

它没有围墙,没有栏栅,四周皆是杂树,皆是野草,而且杂树荆棘,野草过膝。

五人像折扇一般地站了开来。

麦无铭是扇柄,洪氏兄弟当然分散着似扇叶了。

洪三钧说:“麦大侠真信人也,但是,今日前来赴的,可曾作成如何打算?”

麦无馆摸不透对方的用意何在,是以两可地说:“那该看贤昆仲的意思了。”

洪三钧脸无表情地说:“阁下讲理否?”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在下不是千里而来了么?”

麦无铭睿智,他不予直说,远远地绕上一个圈子,到头来任谁都知道他所答之辞。

“那你是好管闲事的了?”

“不平之事,人人都会插上一手。”

“嗯!”洪三钧老奸巨滑,他抽丝剥茧地说:“你是看见我家老三欺人在先,还是对方捕捉蛇豸在先?”

“这……”

麦无铭听了不由怔了一怔,他舌结了。

洪三钧是捕蛇老手,他打蛇随棍上,而且还在七寸之处。

“这么说,理亏的该不是我家老三喽?”

“话是不错,但孩童无知……”

洪三钧立即接过了口。他依样葫芦地说:“话是不错,但孩童诸多兜捕,诸多扑击,万一老三的那条虫蛇给对方弄死了呢?”

“这……”

麦无铭还是感到语塞。

洪三钧咄咄逼人的又在开口了。

“再说,阁下可看见和老三纵豸伤了人么?”

“有!”麦无铭终于找到理由,也有了说话的余地。

他喘出了一口气说:“在下就是看到那条蛇反身噬人,才出手援救。”

洪三钧空目地觑了对方一眼,接着冷冷地说:“说不定那条蛇为了自保,迫不得已,才……”

“不!绝对不是。”麦无铭接口说:“那条蛇的速度奇快,它原可以逃去的,但当听到令弟口哨之声,倏地转头反扑。”

“那蛇伤到了人没有?”

“当然没有。”

“是你把蛇给击毙了?”

“不错。”

“蛇既然没在伤到人,你为什么非要将它击毙?”

“防患于未然。”麦无铭说:“我不杀它,它必伤人。”

“谁说的?”洪三沟悠悠地说:“它受了委屈,难道连吓唬吓唬那顽赖的孩童也不可以?”

麦无铅听了又是一怔,他强声地说:“这怎可能?鳞介之属,哪县灵性。”

“怎么不可能?要知道那条虫蛇久经训练。”

麦无铭摇摇头说:“我不相信。”

“你可信蛇懂言律,并且听人指挥?”

“这点我相信。”

“哪你怎知我老三不会及时地再吹出口哨?”

“这……”

“还有。”洪三钧继续地说:“就算它咬到了人,那也属教训、惩诫,我家老三身有解药,你又怎知道他会任由孩子死去?”

洪三钧能说善道,他说的全是道理,虽然这道理有些牵强,有些不正,但麦无铭却是无从反驳,奈何。

“这……”

他只有发出了第四个“这”字。

“有理走遍天下。”如今,谁有理呢?麦无铭已经成了一个挨打的局面,至少在言语上是如此。

洪三钧得理不饶人,其实,就是无理,只要有人犯到了他们,他们兄弟也决决不会饶人的。

“你既然接连伤了我家老三的宠物,当该有个交待,有个赔偿。”

麦无铭苦笑了一声说:“在下惭愧,今生连虫蛾都未养过一只,教我拿什么赔给你们呢?”

“那好,你就把人给留下来吧!”洪三钧略一侧头,努努嘴巴说:“老二,你偏劳,代老三收收账款。”

洪一钧既然不是人家的对手,那叫洪半钧也是白搭,是以他叫老二洪二钧上了场子。

“是。”

洪二钧举步上上几步,他不用兵刃,以拳、以掌、以指爪邀战着麦无铭。

洪氏兄弟练的也是毒功,但他们的毒迥异于毛永寿。

毛永寿是尸毒,尸毒不借外力,乃把己身的血液局部凝回败坏,然后以气逼入对方之体内,以爪刺破对方之肌肤。使之混淆、融会,那对方就会周身溃烂、疽瘫。

洪家兄弟则不是。

他们用的是蛇毒、虫毒,如此而已。

不过,有一点倒是相同。

那就是练毒功的人,多半与兵刃绝了缘,除非把每汗粘在兵刃之上,但总没有拳脚来得方便,来得利落。

人家不用刀,不用枪、麦无铭当然也不好撤出他的宝剑,因此,两个人就手来脚往打在一起。

洪二钧的功力的确要比洪一钧高出一筹,但他仍旧不会是麦无铭的对手,虽然已经竭其所能,尽其所有了。

麦无铭从容地拆招,轻松地出掌,却不接对方的手,也不碰对方的指,保持实力,以待后果。

二十来招一过,洪二钧开始感到急迫了,感到局促了,已经是身不由己,力不从心。

洪三钧看出了端倪,老二不行,也等于说自己不行,因此就采上拟定了的第二个方略,那就是群斗。

“麦无铭,你果然是条龙,但是,龙进沙滩,失策了,我们兄弟当教你变成一条虫!”

他立时提高了音调,接着又说:“老三,老四,一起上!”

“好!”

哄然一声,三个人先后地加入了场中。

“不见得哩!”

麦无铭身形一变,他加快了速度,提高了警觉。

他所顾忌倒不是人,乃是蛇、乃是虫、还有蜂。

这一下热闹了,好看了。

臂影满天飞舞,身形满场滚动,挟着尘,挟着风。

洪三钧毕竟是一寨之主,四人之首。

他阴、他险、他爪利、他掌诡,找的是空档,袭的是冷门,批空捣虚。

有道是“日长事多,夜长梦多。”麦无铭未敢怠慢,时间长了,他唯恐会着了对方的道儿。

是以踏出了“迷踪步”,施出了“菩提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