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郑宫,北书房。

阴谲的目光从阶前伏跪着的素色罪服的上方雅臣身上收回,上方朔离稳步走进北书房。

“父王,六皇弟虽然有过,办事急躁失却分寸,但也是出于忧烦君父兄长的一片赤忱之心。”紧跟在他身后的上方凛磻在御书案前跪下,“所幸太子殿下英明,大皇兄果断,并未使淇陟安危有所动摇。儿臣不才,只求父王饶恕六皇弟这一次。”

“日宣,你是禁卫防护,六皇子上方雅臣私调军防,你怎么说?”

上方日宣低垂了头:“是儿臣失职在先。”

“无忌呢?”

“六皇弟虽然胆大妄为,但究其原因实为儿臣之故。儿臣不敢求父王宽容,只望和六弟一同领罪…”中毒后身子一直虚弱的上方无忌被给予君前无须行礼的特权,此刻半坐在绣墩上的他脸色相当苍白,说话的语声也显出十分的倦怠。

上方朔离微微皱了皱眉,目光在上方漠歌身上顿了一顿却随即掠过,直接盯住了今日进宫朝会一直都没有出过声的上方未神。

没有闪避,紫色的眸子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主掌一切生死责罚的西陵君主。

平静、稳定,即使面对最严厉的逼视,那双被妖魔诅咒的眼,也一直都是最平静无波的紫色,仿佛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能够在里面引起一丝波澜。

被这样一双眼毫无感情地凝视着,上方朔离心里突然升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惧。

昆司埃特——传说中最强大的妖魔,让人恐惧的不是他手段的残忍狠辣,也不是他性情的狡诈多变,而是那种天地之间无所禁制无所挂碍、随心所欲全无顾忌的冷漠。没有什么可以搅动他的情感心绪,即使是与西斯大神争锋,对任性到极点的妖魔而言,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游戏。

最强大的妖魔,是没有心的。

没有心,就不可能有情;没有请,就没有牵绊,没有弱点。

而此刻眼前的上方未神,一双紫色的眼眸,沉静无波。

完全不像是那个孩子——那个即使时刻谨记太子身份、将一国储君的一切职责做到完美,却依然从内心深处渴望着并给予着温柔善意的孩子!

“太子。”

“臣在。”

“传朕旨意,将六皇子上方雅臣——押入水牢。”

“是。”

躬身,行礼,后退,转身出殿——所有的一切,无可挑剔。

凝视着赤衣银发的背影,上方朔离的目光益发阴沉起来。

“你们…都退下吧。”

一道温文的嗓音打破北书房的沉寂。

“皇帝陛下,这个时候,不容许任何的动摇。”

素袍王服。

是上方莜棠。

上方朔离没有问他是什么时候进入北书房的——素袍王服代表着大郑宫中仅次于皇帝的权力,何况清明持重的丞王爷本来就是朝臣百姓最为敬重的王族之人,在京都淇陟、在整个西陵甚至比金裟殿大祭司的溪酃更得民心,在大郑宫,自然更是如此。

“朕…并没有动摇。”

“但陛下心里已经萌生悔意。”

“无忌他…毕竟是我最喜欢的孩子。”低低的声音像是说给自己,却逃不过上方莜棠的耳朵。

“臣很清楚陛下对五殿下特殊的宠爱,作为距离太子尊位最为接近的皇子,他确实用最聪明的方法保全了自己的地位和声名。在披香殿里读书的时候,先皇便已经教导过我们:为帝为王者,必先以江山百姓为重。通过权谋手腕赢得事势时局对自己的倾斜,但同时失却了身为王者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品质;虽然为他的才华感到可惜,但是——”

“不必说了!”上方朔离突然爆发出炽烈的怒火,“即使这样,朕也不想放弃——凛磻没有机会,凛磻绝对不会有机会!”

上方莜棠的脸色平和依然,“臣从来就不以为三皇子殿下是陛下可能的继位人选。”

“噫——”

“因为他根本通不过皇帝陛下的考验。”上方莜棠突然微微一笑。他本是个相当俊美的男子,虽然与上方朔离同年,但单看面容外貌上却要比国事忧烦的上方朔离年轻上许多。王族天生的优雅高贵的风采,顿时因为他的笑容显得更加迷人。“不,不该这么说。”轻轻叹一口气,上方莜棠嘴角微微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一个根本不看不出考验的人,哪里还有通过的可能?”

铁灰蓝色的眸子里精光闪动,脸上却是完全不动声色。“考验?”

“连续数年农事产量的不足、赋税减少而不断消减的国库、地方吏治败坏引起的民怨、朝廷暗中越发激烈的派系争斗,还有…皇子们的命运…本来许多都是可以再等两年的事情,但没有料到,北方战事的不利,把所有的矛盾都推上表面了。既然如此,索性便放手将这个局面当作对皇子能力的考察试验,谁能够作出最好的回应谁就将获得最高的权力和荣耀——如果连这样明显的心意都看不出来,那还不如直接宣布放弃。”

说到这里悠然一笑,神情却是平和依然,“可惜的是,看出了局势、也明白君上心意的人却连番做出不智的举动。他忘记了自己即使拥有最多的宠爱、被给予再高贵的地位也只不过是一个贵妃的儿子,忘记了当年金裟殿是他自己选择了那枚‘爱提丝之泪’。君主的爱和温情从来都是大郑宫里最不需要的东西,陛下一定记得‘爱提丝之泪’的来历——悲伤的女神的眼泪,任何被真正当成孩子来对待和宠爱的皇子都逃不过她的诅咒…”

上方朔离已经站起身来,“上方莜棠,你想说什么?”

“没有什么,只是想提醒陛下一件事:并不是王朝的君主在选择上方一族必须奉上的献祭。就像您现在所在的位置一样,金裟殿祭司的位置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坐得上去的;而一旦确定了她的归属就绝不允许任何的推托和拒绝,无论这种拒绝是否来自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上方莜棠的表情异常平静,“王权、族权与神权三者分立是我上方一族的传统:统御帝国的皇帝、坐镇宗室的族长、主持神殿的祭司,将由上方一脉中最出色的三人承担,共同执掌决定西陵的命运和走向。上方王族的皇子从一降生便决定了一生的命运,这是千百年来都没有改变过的事实。”

听他语声端严,上方朔离却是低低地笑了起来,“不,不是的——莜棠,朕的六皇兄,难道你忘记了我们的父王,皇祖最年幼、血脉也最卑贱的儿子,是怎样登上那个位置的?”

“但同样的,皇帝陛下也不会忘记,为什么先皇从来不着血色以外的皇袍。”

“你放肆!”上方朔离顿时抬高了嗓门,但随即便压低了声音,“让最优秀也最适合的皇子成为西陵的主人,是身为君王的职责。太子很优秀,非常优秀,但一副妖魔外貌的太子无法获得大神的垂青,这是你我都知道的事实!而且,正像你方才所说的,对于眼前这个局势拥有事实上的确实权力的他没有采取最快捷狠决的手段,我必须承认,我很失望!”

“失望?”上方莜棠嘴角挤出一个讽刺似的笑容,“难道一定让‘奈何天’杀了你你才高兴?弑父杀兄这种事情发生到自己身上果然那么有趣么?”

“朕似乎没有这么说,六、皇、兄。”

冷冷笑一声,“皇帝陛下,请容臣再多说一句,上方无忌已经失去了继续这场角逐的资格,请您一定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