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中都淇陟最著名的扶风楼最大最豪华的雅间,平素极少对外使用,此刻却是被人连雅间带外阁一起被包了下来。

扶风楼里的店伴活计都只将菜肴酒水送到外阁的配送小间,然后由包下雅间的客人自己带来的侍从仆役送进雅间。而看到一向少在人前露面的扶风楼二掌柜都端立在雅间外伺候着,更让几个新来的小活计顿时好奇雅间里究竟是何方神圣来。

“人都道‘杨柳舞低千帆月,一曲红绡魅倾天’,但见了眠月姑娘今天这一身的素净,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粉黛无颜花亦愧,此生难向月下眠’。”

“杨柳舞低千帆月,一曲红绡魅倾天”,短短十四个字包括了淇陟乃至整个西陵无人不知的姓名:倾天阁的红绡、千帆坊的眠月,一舞倾城的绝世风姿迷乱众生;同样无人不知的是,红绡是独得四皇子上方漠歌喜欢的女子,而千帆坊花魁眠月却是清白自守,不向任何人稍假辞色。揽过一舞方罢红绡倩影的女子,一身锦袍华服的男子笑容中透出两分隐隐的魅惑,一双冰蓝色的眸子闪烁出挑衅似的笑意,含糊而锐利的目光牢牢地凝结在桌子一边素衣女子倚着的笑容温文的青年身上。

无痕只是微微一笑:“难得两句歪诗,却是劳动四少大驾记在心上了。”

“‘等闲无知***,只把群芳看遍;风流事、少年愁、名利休,不如归去,好道携得歌满袖’——醉梦阁魁首自赎其身,发誓此生远离烟花之地;千帆坊花王眠月姑娘清白守节,只为酬谢公子赠名之义。早先听得痕公子的名声,便倾慕公子的才子风流,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哪里想到当年一曲清歌赢得醉梦阁魁首青睐的痕公子,便是‘小医圣’、‘回春手’,不事权贵不屈名利的无痕公子?”上方漠歌笑容浅浅,却是凑近身来,“却意外能够见着眠月姑娘,真是托了无痕的福气呢。”

“少年轻狂的肆意妄为,现在想来实在是让人惭愧。凤菻本是心高气傲之人,一时沦落实属无奈,无痕不过稍助其力,却是被人传出这么一段风流。至于眠月,却是几年的知己。”接过身边美丽女子斟满的酒杯缓缓饮尽,无痕一直温和含笑的眉眼益发地舒展开来。“但吟得出‘漠漠罗衫冷,忍见旧时月’这样的句子,四少却也算是知风识月之人呢。”

上方漠歌顿时哈哈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笑了!”放下杯子,冰蓝色的眸子光华闪亮,“只是无论如何都羡慕着公子——‘何处春藏,小楼深巷’,昨日云石轩外无意窥见那朵夜游的牡丹,踌躇再三,漠歌终是自叹福薄了。”

手中酒杯没有半点震动,无痕只淡淡挑了挑眉,“‘施于中谷,维叶萋萋’,我倒向来以为素净繁盛才是葛覃之为世人所贵,四少难道不是因为这样想才成全了无痕?”

上方漠歌微微一笑,向依在身边的红绡道,“听听、听听,痕公子难得透露真心啦。”

红装俏丽的女子掩唇轻笑:“任谁都知道世间无人留得住痕公子,爷倒好,只管拿我们取笑,全不顾眠月姐姐面子。”

“红丫头莫要攀我,两天不见便被宠得无法无天,此刻有四少纵你,回去看打!”

两个同样妩媚艳丽的少女莺啼燕婉笑语嫣然,一时席上一派旖旎。

上方漠歌大笑,一双冰蓝色眸子却是一刻不离凝视着无痕;却见他眉眼含笑神情自若,幽黑的眼眸里全然不见任何波澜,不由眉头微微一紧,随手放下了杯子。

“眠月,”突然开口,无痕脸上仍是淡淡笑着,“听说你前日得了一坛雪梨花酒,可能取些来么?”

“痕都开口了,眠月哪里会藏私?只是这里离千帆坊颇有些路程,不知四少可等得?”

垂下眉眼,无痕一个沉静温文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浅浅笑意,“四少自然等得…不如叫红绡姑娘也去,你们两个做伴,路上也热闹些不是么?”

深深看了他一眼,上方漠歌这才向红绡缓缓点头。“快去快回,两个丫头可别耽误了我和痕公子喝酒!”

“‘此生难向月下眠’,吐珠灿莲固然风情万端,少语少笑亦自无情动人…果然不愧是奈何天的手下,到哪里都是这般出色呢。”

看着一红一白二女离去的背影,上方漠歌呵呵笑道,但语声里却殊无笑意;锦袍华服的身子虽然仍是极尽舒适地倚靠在紫檀木雕花椅上,但冰蓝色的眸子里却是将方才的风流懒散尽数敛起。

无痕微微一笑,挑了一只荷花冻叶杯慢慢斟满。“果然不愧是暗流的四殿下,到哪里都首先注意夜游的牡丹。”

“葛覃维佳,公子对小王的礼物可满意?”

“殿下厚意无痕自知,只是奈何天自有奈何天的规矩,亲口允了人的事情如何推脱得了?”

“原是天外飞仙潇洒自然,繁华阅尽风过无痕,公子何苦沾染着红尘俗世?”

“心清静,何处不是净土?情烦乱,哪里无有红尘?何况奈何天本是立于红尘中,借着这俗世求一份生机,殿下的看重无痕十分感谢,只是殿下真以为无痕可能免俗么?”浅浅咂着杯中清酒,幽深的黑眸透露出一丝笑意,“殿下高才,难道不知‘我本离尘去,哪知月宫寒;红尘空泛泛,清影自怜怜’?”

“月宫虽寒,自有其清静雅致之趣。”冰蓝色的眸子逼视着一身水色长袍的青年,却露出一个十分温文的笑脸。“不过红尘孤峰的寂寞无奈,纵然公子心如明镜,但旁人却总是不知内中深浅。”

“果然有不知深浅之人,作不知深浅之事,再考量此中深浅却也并不算迟啊。”

微微眯起了眼,无痕笑得云淡风轻,看在上方漠歌眼里却是异常的阴冷。“公子如此一说,倒叫漠歌惭愧了。只不知云石主人听得公子此言却又当如何?”

“所谓知交一场,不过是此生、此时、此地、此景的交融成趣,一旦时过境迁则情致尽失意趣殊异。便如天下一绝的雪梨花酿,因是当此似寒非寒之日,盛此似浅非浅之杯,对此似友非友之人,方显出其所谓绝品的难得——佳酿红颜,皆不过时光一点上的小小刻影,奈何天、天奈何,是以无痕向来只求留守得住此刻而已。”无痕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拈着小荷叶杯,眉眼之间尽是浅浅的笑意,“四少可曾听得无痕《问月歌》?指月问青天,飞镜几时现?天水自清浅,河汉殊能辨?蟾宫望谁归?桂殿为谁建?怯怯常顾影,世事何缺圆?”

上方漠歌不由蹙眉:“如此,公子只手搅动天下局势,竟是出于无聊?”

无痕顿时哈哈大笑,“知我者四殿下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顺手丢开,“当浮一大白。”

说罢,起身一躬,竟是大步而去。

“痕公子不愧是痕公子。”

扶风楼的雅阁正间,锦衣华服的青年男子一手按住额头,嘴角边浮起一丝微微的苦笑。

上方未神…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招惹到一个怎样的麻烦!

“魁首。”

一条深蓝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男子面前。

“这次见识到了吧,暗?”上方漠歌嘴角微扬,“风流潇洒的痕公子和温厚沉静的回春手,真难得他扮一个是一个。天晓得他究竟还有多少身份——这么多年来本座还是第一次遇到对手。”

“奈何天的主事本自不凡。”

上方漠歌微微颔首,手指屈起在上好的檀木几上轻轻扣着,“醉梦阁、千帆坊这些烟花风流之地插入眼目花魁,凤菻眠月这般身份倒还好理解,那朵夜游的牡丹…百年来第一位主持皇家神殿的主祭司,八年前拜入擎云宫祈年殿的玉版小姐,奈何天居然能够和这一位都有所交情,来头真是难以想象。点破徐凝雪的身份而不露半点动摇,言语之间滴水不漏,逮到机会就狠狠刺回来——这哪里是一个简简单单杀手的本事,倒像是和本座平起平坐对抗了多年呢。”

被称为“暗”的男子如大理石一般的脸上显出一丝隐隐的犹豫,“魁首,徐凝雪身份一事…”

“傻瓜,那本来就不算是什么筹码!”上方漠歌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表情让暗心中顿时一紧,“便是闹穿了又如何?她是货真价实的大神殿祭司,而进入大神殿的第一条准则就是抛弃国家分别。不要告诉我你不清楚大神殿祭司有多大的权力,只要用巫、医之争的名头,无论他们商讨了什么天大的事情旁人都不能置疑,更别说是插手了!”

“可是她是易容成葛姬的模样…”

“这就更好解释了:侍奉西蒙伊斯大神的女祭司,怎么可以在男人面前轻易露出自己的真实面孔?”上方漠歌轻轻摇了摇头,“他本来便是算准我抓不到任何把柄才这般大方承认的。”

沉默片刻,上方漠歌抬起头,“你又在想什么?一脸紧张的表情。”

“暗只是在思考,无痕公子已经知道魁首身份这件事,对之后的行事是否会有影响。”

上方漠歌微笑一下:“暗你还没有明白吗?点破我的身份,只是警告我不要随意拦了他的路而已。我想,只怕远在那日朝堂上血脉验证之前,他便已经发现这一局其中奥妙,一直静观其变而已。否则,任他是回春妙手也好,奈何天主事也罢,怎么可能在一国朝堂之上那般放肆恣意,甚至胆敢以溪酃大祭司为试验?暗流的身份行事不容外人发现,他点了出来,也不过是对我们的一点回礼罢了——毕竟是我们先踩了人家的地盘。”顿了一顿,脸上露出微微带着挫败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只是,似乎到底还是他棋高一着,感觉被比下去了啊…”

“魁首…”

“暗流倾力调查,也不过查到五年前奈何天突然崛起于江湖的几桩生意而已。‘塔尔的使者’,四天七色的身份竟无不成谜。若非那日无意将痕公子的行踪合上,只怕直到今日我们也料不到这么一个文采风流的富贵公子竟是奈何天的主事!他是算定了我摸不透奈何天此次举动的真意,借月抒怀,指物成诗,话里藏话山水不显,倒把我们讽刺了个彻底!”上方漠歌神色肃然,“‘歌尽繁华***事,诗成罗绮丽人家’的痕公子,偏偏是真正的风流雅士,凭着文采踏遍两都青楼翠苑,歌儿舞伎往来无拘,却是持身端严从未曾听说过半点污糟苟且之事,也不曾见什么专宠深爱之人之举。暗流心机费尽,才得着这么一点因缘线索…却不知道这着险棋究竟有用也无呢。”

“成治三十三年九月初九,痕公子于临瞿憩芳阁买下侍茶小婢小含,改其姓为葛,名含烟,携游于东都一月有余。后二年,收葛含烟为义妹,嫁与隈圻玉氏长子玉汝成为正妻,陪嫁极丰,世人为之感叹。”暗的声音不带任何波澜,“葛含烟容貌仅中上之资,独得痕公子垂爱。而尽查青楼中与痕公子亲厚之人,形容举止皆必有与葛含烟相似之处。另,葛姓为痕公子所重,亦是馆阁中人所皆知之事;有舞女自改其名而荐枕席者,痕公子虽怒,亦怜其痴心,只责令改还原姓。”

“谁让你念这个了?”

“魁首问葛姬是否可能牵动无痕公子,暗只是就事回报而已。”

上方漠歌笑得有些僵硬:“暗流收集情报的能力果然非同一般,但怎么偏偏是你这么个木头坐到了首座?既然有这般好耳目,他的身世来历…”

“属下一定尽力探察!”

笑容陡然一敛,冰蓝色的眸子顿时射出凌厉的光芒,“愚蠢!”见他惶恐地跪下,上方漠歌定了定神,这才慢慢说道,“他的意思非常明确了——他在命令我们放弃!”——

葛覃:诗经的《葛覃》章,朱熹的《诗集传》认为是公卿女子的礼仪教养书,是妇人女子之德。而历代皇室后妃归宁,多奏《葛覃》之曲。这里引、化用《葛覃》章的句子,事实上表示了无痕的一种潜在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