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些查抄帐册一同送到督察院的,还有一封长信。

“间非兄诚鉴:

弟本禁忌之子、幻影之身,苟全性命于山野,不求闻达于世人。君氏一脉原应断绝,奈何造化弄人,竟因飘渺无稽天命之说而得保存。弟得柳真人活命之恩、传艺之义、亲护之谊,父子之情无可回报,是以应其所谓天命入世;教养皇子,考较百官,求识贤能,注目民生,为胤轩一朝倾力而为,只求襄助北洛风氏成就千秋帝业,亦不愧君氏血脉,是人子之所为也。

弟性疏慵,每任意妄为,虽识人清明遇事无咎,亦深知官场实非弟之可以倚托终生之所。数年来,见兄与蓝子枚、宗熙英流之辈承继朝堂,政事得兴百姓得幸,常以为功成之日在即,便可从容身退,还我自由天空。岂知变生肘腋,六年梦幻,一夕破绝,使弟不得不以蛮强手段,血腥之行以求全身得脱。或伤兄厚爱之情,然弟心之所愿者,惟家父之平安耳。

柳君本天下至清至慧之人,奈何情之为物,不知所至一往而深,岂得轻易断绝?以世外之心再入红尘,虽明见万里,于真情挚爱疏能不动?此番作为,如此手段只为成就一人,弟亦深知其心矣。然修心之人,情关尚不能勘破,又何言生死?垂怜众生抚爱万物,更是一纸空谈。况,弟虽言为天命所制,实一切因之而起,其如何不知?故而手段决裂残忍至此,决然求去之心,昭如日月。

弟去心早决,然实未料及今日之仓促。惟念司冥殿下秉性灵慧坚忍,美质良才爱之切切。此番不告而别,或有怨念之语激愤之行。望兄念弟之情,护其周全。

弟于朝中六年,皇子百官得与畅言者,惟兄一人耳。一朝别离,或成千里路遥。念秉烛抵足相谈之日,弟心亦反覆难平。兄怀经国济世之才,娴官场应对之道,公心正义之外,更能应变随心。兼有蓝子枚纯良、宗熙潇洒、韩临渊诚义、墨扬忠正、多马英豪,兄之所率者,尽世之奇才无双国士。若能秉为民为世之心,丹青史册必有兄芳名流传,不负兄一生孜孜所愿也。功成之日,弟虽在山野,亦当为兄额手相庆。

兄性谨小知微,又兼雄才,料万事无咎。然弟仍有一言相嘱:兄于朝中诸事无不尽得掌握,惟国储嫡位之争万不可插手,切之切之。

临书草草,望千万珍重。

弟青梵投笔再拜”

你知道,全都知道!旁观镇定、密切配合,离开国都之时对我殷殷嘱托,回京挣断束缚自己的锁链后长信托付;你知道柳衍的心意,你理解胤轩帝的性情,你无须担心走后朝局的动荡,因为你早已选择好我们作为善后的棋子;流露于众人颜表的你的伤心你的痛苦你的愤怒你的决断,不过是让一切无法回到最初——所有的一切,就好像一场早已写定的剧本,按照你的心意从容上演。

还有你的学生、你选择的风司冥殿下。将各种知识灌输结束后的骤然远离,逼迫心爱的孩子快速地成长和成熟,你早已有周密的预计和安排。离别、痛苦、磨难,利用天真孩童对你的依恋和崇拜激发起前进的力量,更利用孩子天生激烈的爱与恨磨练他的心智和品格——十二岁的孩子再聪明也看不破一切的真相,但人总是习惯于自己去演绎心中完美的神话。

只要需要,你从来都习惯了将自己送上棋盘。

林间非仰天长笑,声音却嘶哑得仿佛带血的哭嚎。

赫赫君家流传下来的血脉果然算计天下,但青梵啊青梵,你到底不是你的父亲,你从未真正如一个合格的上位者…学会无情。

“禁忌之子,幻影之身”,你是用这样的词语定义北洛王族之下最尊贵的血脉身份,却不知那一句“人子之所为”早已道尽心中牵念至深。因为这样的身份不得不留下,因为这样的身份不得不离开,从容计算着一切的你早已预料到今天的分别,却没有想到今天的惨烈血腥——所以握着长剑的你的手,才会不自知地颤抖。

果然算无遗策,又何须寄来解释与托付的长信?一字一句,不是担心离开留下的残局无人收拾,只是因为心中太多的牵挂。处处企图用真情动人取信的你,早已真正地动了情。

青梵,对我你何须如此?柳衍知你,我亦知你——这样的你,才是胤轩九年北洛大比一夜之间名动天下的青衣太傅。

鸿图殿惊见青衣潇洒的身影,间非已经决定与你一路同行。

合上紫檀镂雕而成的精致木匣,林间非轻轻闭上眼睛。

李寂早已离去。那个坚刚而忠诚的老人,在得知那个青衣飘飘的少年真正身份的那一刻,竟忍不住老泪纵横:那本就是一脉相承的尊贵和骄傲,我早该想到,首辅大人的脸上,正是那样的笑容啊!

纵然是作为柳青梵被关怀着、被宠爱着长大,血脉的深处还是君氏无法磨灭的烙印。

同样的心性,同样的骄傲,同样的才华,同样的卓绝。

还有…同样的眼神和微笑。

就一身了一身者,方能与万物付万物;还天下于天下者,方能出世间于世间。是将天下万物推入棋盘,将万里江山运于股掌,却又随手抛开、万事不萦于怀的眼神;然而,正是在这样带着对碌碌苍生温柔的轻蔑的眼神里,自己看到了最深处的宽容和怜悯。

明知道他将所有的人都当成了棋子,身在局中的自己还是不得不低首臣服。仅凭着一纸托付,自己就必须担当起一朝的重任——

每次回想起那场被国史馆的史官记做“玉螭宫之变”的宫变后满朝上下的反应,林间非都不由的冷汗涔涔。事务的繁多自不殆言,因为青梵意外的插手牵扯之人竟是多了十倍——想到放任其发展可能带来的后果景象,林间非便只觉异常惊心。离国、颖国两家皇室牵涉其中,如何善后更令林间非费尽心思。整整三个月,擎云宫都被笼罩在一片异常压抑凝重的气氛中:风胥然的冷绝、风司廷的沉默、众朝臣的忐忑惊惶…但所有的这些,都不及秋肃殿那位少年皇子冰寒入骨的一眼来得可怕。

“本宫不需要其他的太傅。”

第一次走进秋肃殿,那个随着年纪渐长而益发美得不似凡人的小皇子,就这样目光冷冷地站在自己面前,语声冷冷地吐出上面的话。

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擎云宫中身份地位最特殊的九皇子:清心苑中清谈小酌游戏玩乐,青梵总是喜欢将这个聪颖的小皇子带在身边;蓝子枚、多马更是在他面前纵情谈论,完全不把他当成孩子。但此刻陡然遭逢大变,说是被骤然抛弃也不为过,风司冥却真正显示出青梵竭力教导和要求的镇静:骄傲、倔强,拼尽一切强忍着心中的痛,将自己的悲伤抱紧,拒绝来自任何人的同情…林间非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青梵会将这个孩子托付给自己。

“九殿下,下官并非为此而来。太政院接到了您的请求,并为此举行了朝议。根据北洛律法,宗室之子年满十四,皆须从军三年为国效力。但九殿下年仅十二,身体亦不似其他皇子强健,朝臣们一致认为,殿下此刻便要进入军队,似乎过于勉强了。”

“本宫已经决定了。”风司冥冷冷地说道,“父王也已经同意了本宫的请求。”

“下官并不以为皇上同意了殿下的请求。而且,柳太傅也不会希望看到殿下做此不智之举。”平静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说道,林间非十分清楚自己的话会在少年心中引起怎样的波澜。“柳太傅虽曾教导殿下武艺,却是以强身护体为主,而非战场厮杀。以殿下现在的身体武艺从军,不但于三军不能有所助益,反而会成为不得不保护的对象拖累将士。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殿下虽然聪明伶俐熟知兵法,到底只是纸上谈兵。所以,下官以为殿下不能从军。”

风司冥凝视着他,林间非几乎有一种要被目光杀死的感觉。

“但下官已经上书陛下,允许殿下到御林军飞羽将军麾下充任督司校尉;若殿下能够坚持三个月并有所功绩,陛下将特准殿下随军学习行走。”

让这个没有后援助力的孩子远离宫廷争夺,大约是此刻的自己唯一能够为他做的事情了。青梵殷殷叮咛绝不可以陷入皇子权位的漩涡,让他在军队中建立属于自己的人马势力,拥有足以保护自己的能力,是符合青梵心意的吧?何况,御林军中有多马在,那个耿直磊落豪爽中透出精细的草原汉子,也会保证这个对于青梵重要非常的孩子安全无虞。

九殿下,林间非只能为你做到这里了——只求你不负青梵深信厚望,远离这冰冷的擎云宫继续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