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相。”

陡然回过神来,林间非迅速掩去脸上的愧色。“李大人,您真的打算离开么?”

李寂微微地笑着,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他的走神。“是啊,皇上也已经准许了,大约明天后天就会发下明旨了吧。”

望着眼前微笑怡然的老人,林间非不由微微出神。户部尚书李寂可以说是到胤轩一朝为官时间最长、官员声望最高,同时仕途也最为平稳的两代朝臣,在有关户部一块的问题上,甚至远比前任宰相黄无溪和郑磊更得风胥然看重。李寂是在景文帝十一年入朝为的官,不是殿生出身,却是当时首辅君雾臣亲点的工部主事。后来君雾臣将他调至户部,从此开始了他主掌天下财帛钱物的命运。四十年的官场沉浮,这位刚正清廉的老臣得到了两代君主的信任,更留下“审慎知微李尚书”的美名。风胥然的改革,他坚定地站在了革新一派,为朝廷大局的稳定立下汗马功劳;经营运算,让百姓在最快的时间感受到改革的实惠——然而,朝局稳定初入正轨之际,这位老臣却向胤轩帝上本请辞!

“李大人此去,是要回锦州故里么?”

“家里的人都已经去了,我又没有儿女,回去也是一个人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李寂摇了摇头,“朝中同我一般年龄的故交各有他们的去处,本来约定着一起读书闲居的却是不在了——想想这些年的风雨变幻,心里倒像是明白了许多。早几年我托人在昊阳山脚置了一处宅子,现在是要去那里享受以后的清静了。”说到这里微微一笑,“无论如何,有贤相之名的林相为老夫饯行,都是非常高兴的事情呢。”

话说得平平淡淡,虽然不少伤感,却不显迟暮的哀叹,闻言林间非心中深起敬意。待得听到最后一句,却是不由微微笑了起来。“老大人这样说,不怕间非被宠坏了么?”

李寂微微一笑,目光转向了池塘边的最大一株的柳树。“林相知道这里原是谁的住所么?”

“是黄无溪黄大人的宅子。”

“在那之前呢?”

见林间非怔住,李寂静静地笑了,“看来林相确是不知。这碧玉苑,本是王朝首辅君雾臣大人的别苑。”

这一次,林间非是真正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当年,李寂便在静亭的这个位置上,向首辅大人详细陈述治理聿江的方法。”握着精致的白瓷杯,李寂唇边浮起一丝微笑。“没有通过三年大比的会试成为殿生,而是因为首辅大人的看重进入了朝堂。但能够从一开始就接触具体的政务,尤其是自己的喜欢并擅长的东西,却又是多少殿生都求之不能的事情。当时工部没有尚书,两位侍郎大人也都各有他事,在聿江的问题上我便是最高的主持者。或者真的是少年无知的勇气,五年后向先帝呈报聿江大治的时候,我才知道首辅大人在其中为我压下了多少不满大声音…然后,我第二次来到了这里。”

林间非静静地为李寂斟满了酒。李寂微笑一下,目光转向了漫天的飞絮,“记得那也是像今天一样的满天柳絮飞舞,大人就坐在这里,手中握着一个小小的卷轴。我至今还记得他用那样安静的语气对我说,来户部帮我做事吧。”

“老大人到户部…”林间非惊讶于自己所听到的一切,“是因为君相的缘故?”

“作为一朝的首辅,大人比任何朝臣都更为辛苦。从对外方略到内廷发给宫人的一针一线,事无巨细务必躬亲,传谟阁里他永远是最后离开的一个。人们称他为云一样的男子,但只有真正跟在他身边的人才知道他竟是怎样一个人…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让他无论做什么都没有钱帛方面的后顾之忧而已。”李寂微笑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有宗熙宗大人这样的下官,林相实在是相当的幸运呢。”

林间非面孔微红,“朝臣之际彼此原应该相互扶持,共同辅佐君上成就王朝大业。宗大人与间非同年入仕,才华远胜间非,在下不过是运气特佳罢了。”

李寂顿时笑起来,轻轻摇头,随后将杯中酒一口喝干,“林相不该这么说的。首辅大人曾经说过,上位者之所以居上位,是因为拥有别人无法媲美的能力和才干。若令宗熙宗大人或是蓝子枚蓝大人代居林相之职,林相真的以为他们会比您更适合这个位置么?”见林间非脸色陡变,李寂微笑了,“林相不必多心,我是要离开的人了,不过是说说几十年闷在心里的话而已。官场四十年,李寂自以为看人不会差到哪里。如今既然要将所有的事情交到林相的手里,有些话却也是不得不说了。”

林间非心中一凛:“大人想告诉间非什么?”

又呡了一口杯中清酒,李寂敛去笑容,低垂下眉眼,“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变,林相在其中的作为虽然瞒过君上一时,却瞒不过他一世吧。”

“哐当”一声,林间非手中酒杯落地,在青石上跌得粉碎——

玉螭宫之变,皇帝风胥然的禁忌,百官讳莫如深。

纵是史案凿凿,人们也习惯性地将这一切当作一场擎云宫的噩梦。

胤轩十三年,是比胤轩元年更深重可怕的血腥的一年:洪水、兵乱、宫变…满满的肃杀之气,便是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消散。

正是那一年,改变了几乎所有人的命运。

也包括林间非自己。

“是于国家社稷有大功的决定,却往往需要莫大的牺牲。上位者无私情,所以不可以有意气之争,为大局着想而做最好打算——这是帝王天家从小受到的教养,却不是今上的性格。”李寂依旧低垂着眉眼,“林相虽然有着担当一切的觉悟和勇气,对陛下的了解,终究是有些不够的。官场风波险恶,林相须得格外小心才好。”

“老大人…老大人都知道了?”本以为瞒过了所有人,却没想到还有那样的眼睛盯着看着,林间非一时只觉心头满是寒意,连一向温和示人的目光都变得清冷起来。

李寂表情平静,“李寂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进入传谟阁参与机要政务后首辅大人在摘星楼上对我说的话。他指着承天台对我说,李寂你看,这后面便是京城最高的地方、权力的颠峰,只有一国的王者才能站到那里俯瞰北洛的国土;然而,身为首辅的我,却可以站在君王身后同样地看到这一切——北洛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君氏族人的鲜血,即使只是为了自己,我也绝不允许北洛受到半点伤害!这是君雾臣大人对李寂所说过的最长的话。绝不允许自己所守护的受到任何侵害,是因为守护者的坚定信念;如果自己成为阻碍,那么即使牺牲自己也要完成守护的心愿——作为真正上位者存在于北洛朝堂的大人,为了大局,他会选择最好的,也是对自己最残忍的方法,最后甚至不惜将整个君家推上祭坛代替北洛的牺牲。李寂是为了代首辅大人继续守护他倾尽了一切的土地而留在北洛朝堂的。那一年得知柳真人计划的时候便已经想过,为了首辅大人所深爱着的、不惜一切去保护的北洛,李寂会尽一切所能协助并保证这个计划完成;何况本是风烛残年之人,最多也不过是拼上一条没有大用的性命而已——这是李寂对首辅大人的承诺,无论如何也一定要遵守。到了事情结束的时候,李寂也可以毫无愧疚地到西蒙伊斯大神前向大人说,您的心愿,我已经尽力完成了。”

李寂说话速度不快,声调也是异常平稳,但一路听下来林间非却只觉胸口紧揪,双手满是汗水。

当年的决定,虽是时局所逼情势所迫,但之所以义无反顾,却实是秉承着学人士子为国为民的一片赤忱。

李寂没有明说的言语之间却是点出了最大的漏洞:凭一时的冲动便立下誓言,信仰既非至坚,公心亦非至诚;在沉浮莫测的官场,这样的灵光真性无须几年便消磨殆尽。

自己与蓝子枚最大的不同,就是缺少真正的书生意气——在太学承受了太多冷嘲热讽仍然力争上游,比起单纯热忱而又坚刚正直的蓝子枚和恃才傲物清者自清的宗熙,自己早已是看透了朝堂宦海的黑暗,更拥有利用这样的黑暗来达到改变自身环境目的的头脑和手腕。

柳衍曾经点出了自己深藏的公心,并使得自己甘愿为之所用。而此刻李寂却是担忧于这过分深藏的一点光明的泯灭。

自己究竟能够坚持多久?

从来没有真正认真地去想过,或者说从来不愿认真地去想过,一代宗师的柳衍,为什么能够作出那样绝决的选择?

“林相?”

蓦然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抬头看到李寂一脸担忧的模样,林间非连忙定了定心神。“老大人一番教导,实在是当头棒喝,间非在此拜谢老大人点破迷津之大恩。”说着服袍一掀,径自向李寂跪了下去。

李寂大吃一惊,却是搀扶不及,只得受了大礼。

“老大人,间非还有一事相告。”